NO.44 十室九空
文|寒山忆雪
西元1644年，大明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十九日，北京城失陷了。
凌晨时分，帝国的皇帝朱由检，在紫禁城北面的煤山（现在叫景山）上俯瞰整个紫禁城，以及南城的战火，然后，上吊殉国了。
临死前，他把发髻解开，铺在脸上，并留下了一份遗书。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我无德无能，上天惩罚，但都是因为官员们坑我。我死后没脸见祖宗，不戴冠冕，头发盖脸。随便反贼怎么侮辱我的尸体，但请不要伤害一个百姓。
无德无能，确实。
都是官员坑了你？借口。
没脸见祖宗，那是真的。
无伤百姓一人，总算有点良心。
朱由检就在这么去了。
历史的大戏还要继续唱下去。
伴随着太阳升起，李自成穿着靛蓝箭衣，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正阳门、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走进了象征着帝国最尊贵权力的宫殿——奉天殿（满清时叫太和殿）。
有人问，从大顺军攻城到北京失守，有两天时间，这两天时间，崇祯如何应对的，大顺军怎么进攻的，你怎么没写？
其实真没什么好写的，无非就是崇祯像没头苍蝇一样到此乱转，下诏让这个抵抗，下诏让那个护驾，结果都没人理他。然后他就发疯，逼死老婆，砍伤女儿，让三个皇子换上平民衣服逃走，诸如此类等等。
但是这其中，有两个问题值得说一说。
一个是李自成和朱由检谈判的事情，一个是北京城鼠疫的事情。
有说法认为，李自成在抵达北京城外之后，曾经派人去和朱由检谈判，只要朱由检同意割让西北，承认他为王，并且赐给几百万两的金银，他就可以撤兵，而且还可以帮明朝去打女真人。
这个说法，来自于《甲申传信录》：
「是日，贼遣叛监杜勋缒城入讲和，盛言李闯人马强众，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并犒赏军银百万，退守河南。当局茫然无应。内臣告上，上密召见之平台，辅臣魏藻德在焉。勋具以事白上，且言闯既受封，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制辽沈，但不奉诏与觐耳」
问题来了，这个说法可信吗？
如果我们回头看看，李自成正月在西安时，就已经称帝了，还用了皇帝专属的年号，然后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北京城下，怎么会反过来降低姿态，让崇祯承认他为王呢？
用常理判断，李自成和朱由检的谈判内容，更有可能是李自成让朱由检退位，向李自成投降。
这个推理，还有一个实锤证据可以证明。
一个多月前，攻占太原之后，李自成发布了一个著名的诏书，称作《永昌元年诏书》。
「上帝鉴观，实惟求瘼。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稽往代，爰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悉治忽之故。咨尔明朝，久席泰宁，寖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罄竭。公侯皆食肉纨绔，而恃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虑尔君尔臣，未达帝心，未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将加惠前人，不吝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彰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彰尔之仁。凡兹百工，勉保乃辟，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惟今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恫怨于宗工，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永昌元年谨诏。」
内容是文言文，枯燥难懂。
大意是，攻击明朝只维护官员皇室利益，不顾平民死活，即将完蛋，劝明朝君臣早点投降。
这个诏书里，还引用了历史上著名的例子。
商灭夏之后，夏王室后裔被册封为杞国国君，延续夏王的祭祀。周灭商之后，商王室后裔也被册封为宋国国君，延续商王的祭祀。
这意思就是说，你朱由检要是投降了，我李自成也会效仿商汤和周武王，给你封一个王爵，延续明朝历代皇帝的香火祭祀。
所以，三月十八那天晚上的谈判，李自成开出的条件，应该是让崇祯退位，接受李自成册封的王爵无疑了。
再说京城鼠疫的问题。
有说法认为，李自成之所以能那么快攻占北京，是因为京师三大营都遭受了鼠疫的摧残，人员损失一半以上，活着的士兵战斗力也严重下降。
而大顺军之所以后来打不过清军，也是因为大顺军进城后，也遭到了鼠疫的感染，人员减少，战斗力也下降很多。
总而言之，这个说法认为，当时的北京城，就像376年后，冬春季节的武汉一样。
这个说法也有史料支持，当时的文人笔记和野史都有记载。
比如刘尚友就记了，「夏秋大疫，人偶生一赘肉隆起，数刻立死，谓之疙瘩瘟，都人患此者十四五。至春间又有呕血者，亦半日死，或一家数人并死」。
再比如通州志里面也记载了，「崇祯十六年（1643年）癸未七月大疫，名曰疙疽病，比屋传染，有阖家丧亡竟无收敛者」。
再比如景县县志里也记载了，「崇祯十六年大疫，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
再比如《明史纪事本末》里也记载了，「上天降灾，瘟疫流行，自八月至今（九月十五日），传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每日不 下数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
看来，1643年的秋天冬天和1644年的春天，北京一带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瘟疫，是可以确定的了。
但是北京城真的是因为瘟疫，才被大顺军攻占的吗？
这个只怕还要打个问号。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瘟疫导致北京失守，又导致顺军战败的说法，有两个没法解释的地方。
首先，如果真的是因为瘟疫，导致北京城没有足够的明军防守，那么顺军进城后，肯定也会感染瘟疫。
可是历史资料里，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找不到顺军感染瘟疫的记载。
其次，如果顺军真的是因为感染瘟疫，导致战斗力下降，才打不过后来的清军，那么清军进了北京城，当然也会感染瘟疫。
可是同样的，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找不到清军入关后感染瘟疫的记载。
对于这个漏洞，网上有一种说法是这样解释的。
他们认为，明末瘟疫是鼠疫的一种，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而清军有很多骑兵，跳蚤害怕马的气味，所以清军没有感染鼠疫。
这种说法，实在是有点可笑到不值一驳。
可是很多人居然真的不懂这个说法可笑在那里，所以我决定还是反驳一下。
首先，清军有马，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马，比如八旗汉军，就是以火器为主的步兵和炮兵，这些人为什么也没有被感染？
而且，清军有马，顺军就没马了吗？顺军恰恰骑兵比例很高，尤其是在占领陕西后，得到了西北产马区的马匹补充，马匹很充足。凭什么顺军就得感染瘟疫，战斗力下降？
其次，说跳蚤害怕马的气味，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知道是哪个网友瞎扯淡扯出来的。
最后，重磅级的科普解释。
鼠疫病毒在一开始，确实是可以通过老鼠或者土拨鼠身上的跳蚤，传播到人身上的。但是一旦传播到人身上之后，人感染了鼠疫，接下来的传播，就是人传人了。
就像非典病毒，一开始是蝙蝠身上的病毒通过果子狸传播到人身上的，但是之后的传播，就不是果子狸传人了，而是人传人了。
所以如果北京有瘟疫，顺军和清军进城后，只要接触北京当地的百姓，就有可能被传染，这跟跳蚤已经没有关系了。
可是偏偏清军进北京后，没有感染瘟疫。顺军进北京后，也没有感染瘟疫的记载。
这就和历史资料里记载的北京城大瘟疫，互相冲突了。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怎样才能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呢？
我觉得，野史对瘟疫的记载可能过于夸大。
这场明末大瘟疫，很可能和今天的流感很类似，秋冬时期开始流行，春夏时期就开始消失了。医疗科技发达的21世纪早期，流感尚且能每年夺走几万几十万人的生命，更何况17世纪的明末呢？
而顺军进城时，已经是晚春时期了，大流感的威力减弱了。清军进城时，更是初夏时期了，大流感几乎消失了。
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况。
如果这真的是鼠疫，就像新冠病毒一样，传染强度不受季节限制的话，那顺军和清军没有被感染，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早就获得了群体免疫能力。
这个不是瞎说的。
晚明的瘟疫不仅仅只是北京城附近，也不仅仅只是崇祯十六年，在崇祯在位的整个十七年里，几乎年年都有瘟疫在各地出现。农民起义军原本就是在饥荒和瘟疫的大难中劫后余生的那群人，自然早就获得了对瘟疫病毒的免疫能力。
而清军就更能解释得通了。鼠疫一般情况下，都来自草原，大多数都是一些喜欢吃土拨鼠的蒙古人感染了鼠疫病毒，然后因为偶然因素，传播到了中原。
而女真人和蒙古人的交往，比蒙古人和汉人的交往更加密切。蒙古人早就获得了对鼠疫病毒的免疫能力，女真人自然也会跟上节奏。
偏偏在晚明崇祯时期，女真蒙古组成的八旗军，五次入关烧杀抢掠，席卷华北各省，自然很容易把对他们来说杀伤力不大的鼠疫病毒，传播给汉人。
这种情况下，清军对北京城里的瘟疫，自然就有了免疫能力了。
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是我推测的，并不代表事实，只能说是一种不算离谱的解释。事实的真相究竟怎样，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也有可能在将来，被更专业的人士找到答案。
回到本来的话题。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顺军攻打北京之前的这个冬天，北京城的确有瘟疫，而且死伤不少，而之后的顺军和清军进城，的确没有这么感染瘟疫。
顺军和清军为什么没有感染的问题，我们不纠结了。
我们要继续纠结的是，北京城那么快被李自成打下来，真的是因为北京城的明军被瘟疫摧残的兵力稀少，没有实力防守北京了吗？
我想说的是，大家可能夸大了瘟疫的作用了。
就算没有瘟疫，凭借京师三大营的明军，就能守住北京城了吗？
答案恐怕不那么乐观。
京师三大营早在土木堡之变后，就基本上废了。
永乐年间京营的百战精兵，在土木堡之变里基本报废。新招募的京营军队，在后来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
而且根据古典王朝的惯例，这种待遇很高，却不在前线的京城军队，基本上战斗力都会沦为垫底的。
我们可以看看，明朝中后期，北京城被敌军攻击的情况，基本上京营都龟缩在城里，明廷是依靠宣大和蓟辽两大军团勤王，才能逼退敌军。
就像崇祯二年黄台吉打到北京城下，明廷靠的是袁崇焕和满桂的边军，才逼退清军。
而后面清军四次入关，目的变成了抢劫，不打北京，专门打三四线城市和农村。而且有勤王军在拱卫北京城，北京才不至于被满洲人攻占。
但是李自成打北京的这一次，宣大军团已经投降李自成了，蓟辽军团中唐通率领的蓟州兵，也在居庸关投降李自成了，只剩下唯一的关宁军，援救北京的速度又被李自成甩了十八条街。
也就是说，李自成攻打北京时，没有任何勤王军来拱卫北京城。
就算没有瘟疫，京营的渣渣，能打得过李自成的百战精兵？
所以，瘟疫导致北京城失陷了说法，可以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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