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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自网络)

我想起五七年夏天,正是大鸣大放、“引蛇出洞”的时候。北京京剧团马谭张裘正好去上海演出。那是与三团1956年合并后首次赴沪。我在学校三楼大厅的阅报处,看到《文汇报 》上的演出广告,真是羡慕不已 恨不能飞到上海去。一般演出团体,打炮戏都是三天,而此次北京京剧团在上海的打炮戏却是四天。四位团长每人一天大轴,一天压轴,一天倒三,一天开场。这样的安排,在近代京剧演出史上也极罕见。上海戏迷有耳福,这种安排以后在北京似乎也没见过。那时的我也真够迷症的,每天拿了笔和本到阅报处去记录,直到他们演出结束。可惜那本子也在文革中丢了。只记得谭先生的开场戏是《南阳关》,张先生的开场戏是《女起解》。偶尔翻《裘盛戎传》,看见一个四天演出的剧目记录,只是大轴戏跟我脑子里记的有出入,书上那记录也没注明演出的时间、地点,姑且抄在下边让大家过过眼瘾吧:

第一天《白良关》、《盗宗卷 》、《祭塔》《定军山》(我想不用说是谁演的,大家定会猜对的。)第二天《南阳关》、《春秋配》、《锁五龙》《淮河营》第三天《雪杯圆》、《御果园》、《卖马》、《玉堂春》第四天《女起解》、《碰碑》、《借赵云》、《坐寨盗马》。就说这十六出戏吧,哪出都好,哪出都是当时全国顶尖儿,多值得一看呀!后来的戏码儿更硬整,还有两两合作的,反正四位每天都登台。在上海不但演出,还抓空儿排了新戏《秦香莲》并作为告别演出。从演出前的准备工作,到演出的紧张忙累,再加上排新戏,北京京剧团上上下下都没一点闲空儿,没赶上“大鸣大放”。等演出结束,“反右斗争”早在全国火热展开。所以后来有人说北京京剧团一个象样的“右派”也没揪出来。上海之行让北京京剧团躲过了一劫。如果就在北京,马先生又是刚加入民盟,多参加两回座谈会,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回北京后,赶上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周年,中山公园音乐堂有庆祝演出。三天的戏码儿是八一当天梅先生的醉酒 ,第二天是马谭张裘的龙凤呈祥,第三天是叶盛兰、言慧珠的吕布与貂蝉(这场演完后叶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跟观众见面)。伯母找我说咱们去听龙凤呈祥吧,你去买票。平时我最喜欢接受这样的任务了,这回可不同,我早看报了,上有“只售军人票,凭军人证限购四张”的说明。我告诉伯母,没法买,没有军人证。伯母似乎比我还迷,马上说不要紧,你二哥有军人证,明天你早早去排队,到十二点卖票前我让他去接替你,就能买票了。我叮嘱了好几次千万别让二哥去晚了,排到我,拿不出军人证就全白搭。结果顺利的买了票。伯母、母亲、姨母我们娘儿四个去听了这出戏。谭先生在相亲一场卯劲十足。导板“太后吴侯坐佛殿”自不用说,那一句“范阳翼德张为三”的“张 ”字是张口音,转了两个弯儿,这一句谁也没谭先生唱得好听。那天像我们这样“混”进 去的人不在少数,剧场的气氛、观众的热烈不太像军人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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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街坊四哥拿了两张票来找我,说要请我听戏。可我患重感冒还没好,正躺在床上难受呢。忙起来问他是什么戏。他说马连良的《一捧雪》,我一听来了神儿,刺汤、雪杯圆大前年听过了,这出一捧雪莫成替主 应该是前头的戏,也是禁戏,好容易有机会看,不可错过。于是带病去剧场,虽然脚底下象踩着棉花似的,也还是把这场戏从头到尾都看完了(还有一次带病听戏是李万春的摩天岭访白袍。那次还发着烧,在西单喝了两碗豆汁,烧还退了)那天四出戏,前头是闵兆华射戟,黄元庆狮子楼,李多奎吊龟,马先生这出戏真干净,不象有人在法场上能伸出两溜鼻涕。几句二黄唱得轻松俏皮。看马先生的戏,多喒也不替怹累得慌。

一次谭先生在长安帖《托兆碰碑》前头有杨盛春的《恶虎村》马富禄的《一匹布》。碰碑听过不少次了,但托兆自建国后就不见于舞台了,当然没听过,倒要看看。那天开场的《恶虎村》在小班里是在大轴的位置,现在唱开场,盛春先生还是那么卖力气。这出武戏文唱的杨派戏是盛春先生演得最好的。遗憾的是不久他英年早逝,用《一匹布》的台词是“可惜了儿的”。托兆的七郎由张洪祥扮演,他身量高,嗓子冲,实大声宏,二黄导板、回龙、原板落了好几个好。谭先生的碰碑是他的拿手之一,他的这出戏并不让人感到凄凉,而以悲壮的唱段来塑造这位老英雄。那天他嗓子特别好,全剧落了十多个满堂好。除了后来在广和听他《乌盆记》之外,还真没有比这天更出彩的了。单是一句“当年保驾五台山 ”的散板就够人记住几十年的,那才叫响遏行云呢。碰碑时上苏武魂子,自然贴切得多。因为实际上李陵碑不可能和苏武庙建在一起,只能是神人点化出来的。建国后为了“破除迷信”纂出个不伦不类的苏学士,弄得观众胡里胡涂。禁戏开放,七郎鬼魂又上台了,苏武魂当然也就顺理成章的上来了。( 前不久播纪杨的杨家将,也上了七郎,可到了末场,那苏学士不知怎么回事,又出来了,让人哭笑不得,为什么七郎魂可以上台,苏武魂就不行了呢?一个文弱的学士,他哪儿抢得动老令公的定宋刀呀!)

那年在中和还看了谭先生一出好戏,《战太平》。开场《神亭岭》,也叫《少年立志》)讲孙策和太史慈的故事,这戏也多年无人问津了。第二出是裘先生的《牧虎关》,大段西皮三眼和后来对杨八姐的诉说,听来过瘾,却又和坐寨、铡美毫不雷同。谭先生的花云早有定评,真是不同凡响。“ 你是谁家疯婆女 ”神完气足,那快板唱得痛快淋漓又声声入耳,其速度之快无人可比。而“站的是你老爷叫花云”那种英气,那种豪迈,视敌方如无物的气概,在他以后,我还没见到有谁超过他。那天花云被擒时,没走虎跳,年过半百的老先生演得这么卖力气,没虎跳观众都理解,没有一个人挑他。

1957年北京剧坛太热闹了,尤其是三团加入北京京剧团以后,好戏迭出,让人眼花缭乱,真有看不过来之憾。起初分配给北京京剧团的团址是东安门大街的“北京剧场”,离表哥家南池子很近,可离我家就够远的了。好在那时三路、七路公共汽车联运,只在前门换一次车,就可以到剧场。夏末秋初,头牌们都唱双出,真叫座儿。

一天谭先生在北京剧场唱《桑园会》、《洪羊洞》,表哥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听这两出好戏,乐得前往。那天开场是黄元庆、刘永利的《战 马超》。黄的功夫是相当了得的,长靠短打都拿得起来。(在那前后还看过他在小班主演的《殷家堡落马湖》,饰黄天霸,干净利索,神气白口也到位,特别是起打后亮相,不象现在的一些武生喘得那么厉害。)这出战马超是他常演的剧目,我看过好几回。第二出就是《桑园会》,李多奎的秋母,李毓芳的罗敷女。全剧就这三位演员,却把戏演得满台生辉。李毓芳唱“三月里天气正艳阳”一段西皮慢板,大方、平稳,不尚花哨,符合罗敷的身分。观众也认可,她落了好几个好儿。谭先生上场的流水到“本当下马把妻认”一句末尾,那个“认”字,嘴里有劲,凭这个字能要上好儿来。“那秋胡他把良心丧”的导板,高入云端,痛快已极。二人对唱快板,盖口也很严。李毓芳、罗蕙兰都能随上谭先生的调门儿,谭先生自然唱得也舒展。当然,这天有李多奎老先生参加,就更精彩了。他那“喜鹊不住叫喳喳”的四句,到最后“不见我儿媳转回家”,家字一出口,落地开花,满堂采声,这就是多爷!后来的“平地风波烈火炸”更是卯足了劲,听这样的戏,真觉得值。戏演到后来,矛盾都解决了,三个人四句下场诗也念完了,有观众开始鼓掌了。表哥也跟我说,真不错,我赶紧告诉他,还没完呢。这时秋胡把罗敷又叫了回来,捋胳膊,挽袖子装了一会儿横,结果罗敷脸一沉,他又赶忙跪下求饶。在观众的一片笑声中,秋胡冲台下那一段“列位不要笑话”的台词更让人笑破肚皮。这固然是剧本写得好,但谭先生演得更好。在观众心目中,谭先生忠厚老实,一向扮演正直的人物,这天的角色比较特殊,所以反响特别强烈。表哥说这末尾好像相声的大包袱。抖得真响。

第三出马富禄的《老黄请医》,两出喜剧连在一起,大轴《洪羊洞》不好唱,观众的情绪在那儿呢。六郎一出场,即刻就静下来了,这就是名角儿的效应。几段脍炙人口的唱段,该要的都要下来了,尤其是快三眼,真是天马行空,进入了“自由王国”。戏演到“一家人跪埃尘”时,我一看十一点了,跟表哥说,不行,我得走了,赶自你一挪窝儿就到家了。再等一会末班车没了,我得走多半天呀。我提前退场了,一直到现在,他还老拿这说事儿,说我没听到谭先生的“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是毕生遗憾呢。

两出戏,一出西皮,一出二黄,印象深刻,真希望能有人超过怹呀!

还有一场在吉祥,也是双出,也是前西皮后二黄。谭先生的《当锏卖马》《八大锤断臂说书》。(有人问了,你不是说北京京剧团么,怎么老说他一个人呀?别忙,五大头牌都会谈到。只是五七年听谭多些。另外,为写该团,翻翻书柜,见马、张、裘 赵四位都有传记,唯独谭先生没有,心中觉得不平衡,就多写几句他吧。好在2006年《中国京剧》第十期还出了纪谭专刊,从封面到封底,全部都是谭的内容,略得安慰。于是又想到,今年是杨宝森先生百年诞辰,《中国京剧》却仅在第六期发了十二页纪念文章,比起第八期前四分之一来差多了。底下四期如再无纪杨专刊,我明年也不订它了,虽然从1992年第一期就订,期期不短,总觉得没有今年这几期这么糟的了。)《当锏卖马》是谭门本派戏,演秦琼穷困潦倒时的遭遇。那天是慈少泉的店主东,马长礼的王伯当。(这出戏我看了两回,都是他来王伯当,在台上一边演一边学,学得更好。)谭先生为表现病中的秦琼,脸上不抹红,怹又较瘦,演此戏特别合适。西皮三眼头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的“马”字,也是张口音,谭派的张口音是一大特色,好听难学。“站立店中用目洒”也极具魅力。耍锏对家学渊源、文武皆能的谭先生来说,更不在话下。此剧完后上黄元庆的八大锤,谭先生有一段休息时间。他的王佐不但二黄回龙唱得好,“俺王佐学断臂番营去闯”,那“闯”子拖长,音量放开,神完气足。断臂时的吊毛,尽管那时怹已年过半百,还是那么干净利索。后头的说书,并非谭先生所长,但据老人说,他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后,沉稳多了。他那精气神内敛的目光和面部表情,和他的唱一样吸引人。

北京剧场只能坐九百多一点人,太小了,不久北京京剧团团址移到虎坊桥市工人俱乐部,我坐十四路汽车几站就到了,听他们的戏更方便了。最早在那里听的是《三顾茅庐火烧博望坡》,马、谭、裘三位同台,有三顾的音配像。但此戏缺少豹尾,三位到后来戏不多,不久就挂起来了。《红鬃烈马》也是那年在俱乐部听的。那天谭先生的嗓子不像往常那么痛快,武家坡一折就要下一个好儿来。张君秋先生戏德高尚,见状也绝不没完没了的要好儿。可是到了大登殿一折,二位都攒足了气力,“薛平贵也有今日天”和“二梓童搀岳母待王拜见”这两句,让观众过足了瘾。又有多爷垫底,再加上“朝事已毕把班散”的结尾的满堂彩,观众仍是满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