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5年(宋神宗熙宁八年)正月,寒冬即将消逝,早春尚未到来。
这一天的夜晚格外宁静,以往呼啸的寒风也静止了,四十岁的苏轼却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月钩西斜,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间的裱纸,幽幽地洒落在卧室的一角。
此时,距离他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已过去半年有余。
因为上书反对“变法”,他得罪了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派”,宋神宗遂将他贬职出京,从一开始的杭州通判,到如今的密州知州,他一直在远离政治中心汴京(今河南开封)的偏远地区追波逐流,官职也是一降再降。
仕途的不如意,让本想在政治上大展宏图的苏轼,颇感心灰意冷。
但今夜,他仿佛另有心事,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他回到了故乡眉州东北的一座山上,那里种满了他曾亲手种植的雪松……
蓦地,他惊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再也无法入睡,披衣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最后,他走到窗前的书桌旁,就着清冷的月色,挑灯研墨,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年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被称为“千古第一悼亡词”的作品,可谓凄凉哀婉,字字血泪,读之无不令人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在我们的想象中,写下这样情深意切、如泣如诉的悼念亡妻的文字,苏轼一定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
其实不然。
苏轼的一生共经历过三个女人,他先后娶过两任妻子,还纳过一个侍妾。巧合的是,她们都姓王。
那么,这首词是写给其中哪一个的呢?苏轼又为何对她情有独钟呢?
苏轼,生于北宋年间,四川眉州(今眉山)人,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个人成就和影响力震古烁今,集文学家、书法家、美食家、画家等多重身份于一体,是“全才式的艺术巨匠”,堪称千古一人。
他的结发妻子是小他两岁的同门师妹,名叫王弗。王弗的父亲是乡贡进士,她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为人聪慧谦谨,知书达理。
两个文艺青年邂逅之初即一见如故,互生爱慕之情。
不久后,时年十六岁的王弗嫁给了苏轼。
婚后,两人更是情深意笃,如胶似漆。每次苏轼读书时,她都陪伴左右,当夫君偶有遗忘时,她便从旁提醒。
在这位“贤内助”的倾力襄辅下,苏轼的才学日益精进。
两年以后,苏轼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决定出川赴京,参加科举考试,意图在更广阔的人生舞台上,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
就这样,他携着妻子王弗,连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沿江东下,不远千里来到了都城汴京。
然而,在人才泱泱的帝国首都,考取功名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一连三年,苏轼都落榜了。
一度,他曾心灰意冷,打算结束“京漂”生活,返回家乡眉山。
他的妻子王弗则在身旁谆谆告诫,劝他不要轻易放弃。
受到鼓舞的苏轼又重新振作了精神,坚定了信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终于应中制科考试,随即被授予大理评事。
时年二十四岁的苏轼终于登堂入室,开始迈向全新的人生阶段。
可惜天命无常,仅四年以后,还没等到苏轼取得更大的成功,王弗就因病去世了。
妻子的早逝,令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的苏轼悲恸欲绝,他历尽千辛万苦,跋涉千里,护送妻子的灵柩归葬家乡眉山,实现了其生前“叶落归根”的愿望。
他将妻子葬在离父母墓地不远的一处山上,还在山坡上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寓意着他对亡妻连绵不绝的思念。
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他饱含深情地说:“君与轼琴瑟相和仅十年有一,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十年以后,中年困顿、仕途坎坷的苏轼,还是对这位结发之妻念念不忘,于是就有了开篇那首千古传诵的悼亡词。
其实,写下这首词的时候,苏轼已经再娶,而这第二位妻子不是别人,正是王弗的堂妹王闰之。
在痛失爱妻的最初日子里,苏轼整日意志消沉,以酒消愁。
此时,王闰之悄悄走进他的生活,用她的挚柔温情,慰藉了苏轼孤独的心灵。
和王弗不同,王闰之为人淑惠,善于理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苏轼回到汴京后,因上书直陈变法弊病,惹恼了皇帝宋神宗,被贬谪出京,从此他的人生打了个旋弯,开始急转直下。
几年以后,因朝中小人作梗,他又横遭“乌台诗案”之祸,本看到一丝转机的仕途彻底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这漫长的失意岁月里,王闰之始终侍奉左右,不离不弃。据苏轼自己记述:“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
有了妻子的全力支撑,苏轼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文学创作中,《赤壁赋》、《念奴娇》等著名作品就是在此期间完成的。
公元1086年,宋神宗驾崩,子哲宗即位,保守派重新得势,苏轼也因此峰回路转,受到重用。调回汴京后,他历任知制诰兼侍读、龙图阁学士、礼部尚书等职,达到了事业的巅峰。
然而,和王弗的不幸结局一样,没有享受几年的安逸日子,王闰之也去世了。
苏轼极为伤感,在其墓志铭《祭亡妻同安君》中写道:“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三子如一”,即是指王闰之对待王弗所生的长子苏迈,如同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样,视若己出,无微不至。
不久后,苏轼又因反对旧党尽除新法之举,被保守一派排挤,只得自请外调。
从此,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放生活,流放之地越走越远,最后直至天涯海角。
在这段动荡不定的时光里,风雨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
她即是苏轼身边的侍女,12岁时便入苏家的朝云,也许是出于对前两任王姓妻子的怀念,她后来被苏轼赐名为王朝云。
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得到妻子的名份,而是前文提及的那个“侍妾”。
两人足足相差了27岁,但年龄和社会地位上的巨大落差并没有形成代际鸿沟。
与“传统家庭主妇”王闰之相比,聪慧机敏、能歌善舞、富有艺术气质的王朝云,更能走进苏轼的精神世界,与之心灵对话,堪称他的红颜知己。
在所有苏轼的文学作品中,王朝云被提及的次数最多,他还曾专门作《朝云诗》,对其表示高度赞美,这种待遇是王弗和王闰之所比拟不了的。
苏轼自出任黄州团练后,就一路被贬,流放的地方越来越远,生活也愈发清苦,王朝云则甘心情愿,始终跟随着他。
这也许就是一代文豪的人格魅力吧。
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遭贬当时还是“烟瘴之地”的岭南惠阳(今广东惠州)。
仅两年以后,王朝云就在当地病逝,时年三十四岁,按照其遗愿,苏轼将她葬于城郊的栖禅寺。
不胜感伤的苏轼,先后写下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悼朝云》等诗词,表达了对红颜知己的无限哀思。
此后,多情的苏轼终未再娶。
他人生的最后落脚点位于海南儋州,当时还是一片蛮荒之地。
此时,已临近暮年的夕阳,饱经沧桑、孤独落寞的他在简陋的“桄榔庵”中,写下了“绝笔诗”——《倦夜》:
倦枕厌长夜,小窗终未明。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
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
不久后,宋徽宗即位,天下大赦,年迈的苏轼复又得到起用。
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北归途中,一生都在奔波的他,终于停下了疲惫的脚步,病逝于常州(今属江苏)。
纵观苏轼六十五载曲折坎坷的人生,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贬谪流浪中度过。
不幸的是,他的不世才华无人赏识,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幸运的是,在他生命的不同阶段,三个性情各异的女人,给了他相同的心理慰藉,让他苍凉的人生,有了一抹温暖的底色。
在这两种际遇的交相呼应下,方成就了苏轼彪炳千古的文学地位。
也许有人要问,这三个女人中,苏轼最爱的是谁?
是唯一为其写下悼亡词的结发之妻王弗,还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王闰之,抑或是与他精神世界相通的王朝云?
我们无法以现代爱情观来破译苏轼的情感密码,即使他本人,也不一定会有真实的答案。
也许,对苏轼来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王弗,承载了他内心对于爱情的信仰。
温良贤惠、勤俭持家的王闰之,是他家庭和生活上的可靠依赖。
而聪慧过人、意解人意的王朝云,则是他漫漫人生路上的“灵魂伴侣。”
遵照苏轼的遗嘱,其子苏过将其从常州迁葬至汝州(今属河南)郏城县钧台乡。
而这里,正是他第二任妻子王闰之的长眠之地。
明月依旧,松冈默然。
历史似乎给出了它的回答,也为这场跨越千年的思念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这真是:
眉州少年影翩跹,文笔如椽冠千年。
若问三女谁所属?自有感念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