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过去的所见的绘画,给我印象最深而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种小小的毛笔画。

记得二十余岁的时候,我在东京的旧书摊上碰到一册《梦二画集·春之卷》。随手拿起来,从尾至首倒翻过去,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速写)。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翻到题曰“Classmate”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竹久梦二《classmate》

我看见那页的主位里画着一辆人力车的一部分和一个人力车夫的背部,车中坐着一个女 子。

她的头上梳着丸髷(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着贵妇人的服装,肩上架着一把当时日本流行的贵重的障日伞,手里拿着一大包装璜精美的物品,虽然各部都只寥寥数笔,但笔笔都能强明地表现出她是一个已嫁的贵族的少妇。她所坐的人力车,在这表现中也是有机的一分子——

在东京,人力车不像我们中国上海的黄包车一般多而价廉,拉一拉要几块钱,至少也要大洋五角。街道上最廉价而最多的,是用机械力的汽车与电车,人力车难得看见。坐人力车的人,不是病人便是富人。

19世纪末人力车主题的日本明信片

这页的主位中所绘的,显然是一个外出中的贵妇人——她大约是从邸宅坐人力车到三越吴服店里去购了化妆品回来,或者是应了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贵重的赠物回来?但她现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个妇人点头招呼。

这妇人画在人力车夫的背与贵妇人的膝之间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负着一个光头的婴孩,一件笨重的大领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这母子二人。她显然是一个贫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与这人力车打个照面,脸上现出局促不安之色而向车 中的女人招呼。仅从画题上知道,她们两人是classmate(同学)。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

她们两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友”。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像这幅画里所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

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形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后来我模仿它,曾作一幅同题异材的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丰子恺《小学时代的同学》

我不再翻看别的画,就出数角钱买了这一册旧书,带回寓中去仔细 阅读。因为爱读这种画,便留意调查作者的情形。后来知道作者竹久梦二是一位专写这种趣味深长的毛笔画的画家,他的作品曾在明治末叶蜚声于日本的画坛,但在我看见的时候已渐岑寂了。

这是十年前的事。到现在,这宗书早已散失。但是其中有许多画,还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脑中,使我至今不曾忘怀。

竹久梦二《烟花》

我看了这种画所以不能忘怀者,是为了它们给我的感动深切的原故。它们的所以能给我以深切的感动者,据我想来,是因为这种画兼有形象的美与意义的美的原故。换言之,便是兼有绘画的效果与文学的效果的原故。

这种画不仅描写美的形象,又必在形象中表出一种美的意义。也可说是用形象来代替了文字而作诗。所以这种画的画题非常重要,画的效果大半有了画题而发生。

试想像之:若仅画一个乘车的“贵”妇人与一个走路的“贱”妇人相遇之状,而除去了画题“Classmate”一字,这画便乏味,全无可以动人的力了。故看这种画的人,不仅用感觉鉴赏其形色的美;看了画题,又可用思想鉴赏其意义的美,觉得滋味更加复杂。

竹久梦二《Snowy Night Legend》

古今东西各流派的绘画,常在题材 或题字上对文学发生关系,不过其关系的深浅有种种程度。像上述的小画,可说是绘画与文学关系最深的一例。

一切绘画之中,有一种专求形状色彩的感觉美,而不注重题材的意义,则与文学没交涉,现在可暂称之为“纯粹的绘画”。

又有一种,求形式的美之外,又兼重题材的意义与思想,则涉及文学的领域,可暂称之为“文学的绘画”。

前者在近代西洋画中最多,后者则古来大多数的中国画皆是其例。 现在可分别检点一下:先就西洋画看,与文学全无关系的纯粹的绘画,在近代非常流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蒙德里安《Tableau no. 1》

极端的例,首推十馀年前兴起的所谓“立体派”(Cubists),“构图派”(Compositionists)等,那种画里只有几何形体的组织,或无名的线条与色彩的构成,全然不见物体的形状。这真可谓“绝对的绘画”了。然而他们的活动不广,寿命也不长,暂时在欧洲出现,现在已将绝灭了。

除此以外,最接近纯粹绘画的,要算图案画。然而圆案的取材也得稍加选择,坟墓上的图案不好用到住宅上去,便是稍稍顾及题材的意义了。

再除了这两种以外,正式的西洋画中,最近于纯粹绘画的,要算“印象派”(Impressionists)的画。

莫奈《Nympheas》

“印象派”者,只描眼睛所感受的瞬间的印象,字面上已表示出其画的纯粹了。他们主张描画必须看着了实物而写生,专用形状色彩来描表造形的美。至于题材,则不甚选择,风景也好,静物也好。这派的大画家 Monet(莫奈)曾经为同一的稻草堆连作了十五幅写生画,但取其朝夕晦明的光线色彩的不同,题材重复至十五次也不妨。西洋的风景画与静物画,是从这时候开始流行的。

莫奈《Grainstacks at Giverny; the Evening Sun》

如美术史家所说,“西洋画到了印象派而走入纯正绘画之途”,纯正绘画是注重造形美而不讲意义美的。但在印象派以前,西洋绘画也曾与文学结缘——

希腊时代的绘画不传,但看其留传的雕刻,都以神话中的人物为题材,则当时的绘画与神话的关系也可想而知;

古希腊雕塑 《断臂的维纳斯》

注:维纳斯,又称阿芙洛蒂忒,古希腊神话中象征爱与美的女神

文艺复兴的绘画,皆以《圣书》中的事迹为题材,如 Leonardo Da Vinci的“最后的晚餐”, Michaelangelo的“最后的审判”, Raphaelo的“Madonna”,是最显著的例子;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米开朗琪罗 壁画《最后的审判》

自此至十八世纪之间的绘画,仿佛都是《圣书》的插画; 到了十九世纪,也有牛津会(Oxford Circle)的一班画家盛倡以空想的浪漫的恋爱故事为题材的绘画,风行一时。

John Everett Millais 《奥菲利亚》

注:奥菲利亚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的人物,是哈姆雷特的恋人,最终自溺在一条铺满鲜花的溪流中

他们的团体名曰“拉费尔前派”(Pre Raphaelists),直到自然主义(印象派)时代而熄灭。这是因为牛津会的首领画家是有名的诗人Rossetti。故“拉费尔前派”的作品,为西洋画中文学与绘画关系最密切的例。但这等都是远在过去的艺术。近代的西洋画,大都向于“纯粹的绘画”。

再就中国画看,画石、画竹,是绘画本领内的艺术,可说是造形美的 独立的表现。但中国的画石、画竹,也不能说与文学全无关系,石与竹的画上都题诗以赞美石的灵秀,竹的清节。则题材的取石与竹,也不无含有意义的美。

元·吴镇《竹石图》

石与四君子,似属中国画的基本练习。除了这种基本练习而外、中国画大都多量地含着文学的分子。最通俗的画,例如岁寒三友图,富贵图,三星图,天官图,八骏图,八仙图都是意义与技术并重的绘画。

南宋·赵孟坚《岁寒三友图》

山水似属纯属自然风景的描写,但中国的山水画也常与文学相关连。例如《兰亭修禊 图》,《归去来兮图》,好像在那里为王羲之、陶渊明的文章作插图。

元·赵孟頫《兰亭修禊图》

最古的中国画,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也是张华文章的插图。宋朝有画院,以画取士,指定一句诗句为画题,令天下的画家为这诗句作画。例如题日“深山埋古寺”,其当选的杰作,的是一个和尚在山涧中挑水,以挑水暗示埋没在深山里的古寺。

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

这种画完全以诗句为主而画为宾,画全有诗句为题而增色,与前述的那种小画相类似,不过形式大了些。故中国古代的画家,大都是文人、士大夫。其画称为“文人画”。中国绘画与文学的关系之深,于此可见。所以前文说,大多数的中国画皆是“文学的绘画”的例。

南宋·牧溪《竹鹤图》

在美术的专家,对于技术有深造的人,大概喜看“纯粹的绘画”,但在普通人,所谓 amateur或美术爱好者(dilettante),即对于诸般艺术皆有兴味而皆不深造的人,看“文学的绘画”较有兴味。

在一切艺术中,文学是最易大众化的艺术。因为文学所用的表现工具是言语,言语是人人天天用惯的东西,无须另行从头学习,入门的初步是现成的。

绘画与音乐都没有这么便当。要能描一个正确的形,至少须经一番写生的练习;要 能唱一个乐曲,起码须学会五线谱。写生与五线谱,不是像言语一般的日常用具,学的人往往因为一曝十寒而难于成就。因此世间爱好音乐绘画者较少而爱好文学者较多。纯粹由音表现的“纯音乐”(Pure music;Abs lute music),能懂的人很少;在音乐中混入文词的“歌曲”,能懂的人就较多。

同理,纯粹由形状,色彩表现的所谓“纯粹的绘画”,能懂的人很少;而在形状色彩中混入文学的意味的所谓“文学的绘画”,能懂的人也较多。故为大众艺术计,在艺术中羼入文学的加味,亦是利于普遍的一种方法。我之所以不能忘怀于那种小画,也是为了自己是 amateur或 dilettante的原故。

现代的大众艺术,为欲“强化”宣传的效果,力求“纯化”艺术的形式。故各国都在那里盛行黑白对比强烈的木版画。又因机械发达,印刷术昌明,绘画亦“大量生产化”,不重画家手腕底下的唯一的原作,而有卷筒机上所产生的百万的复制品了。前面所述的那种小画,题材虽有一部分是过去社会里的流行物,但其画的方式,在用黑白两色与作印刷品这两点上,与“纯化”与“大量生产化”的现代绘画相符,也可为大众艺术提倡的一种参考。

摘自《民国画论精选》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

原载于丰子恺《绘画与文学》

来源:中华珍宝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