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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一样的山,玉一样的人

文丨江 子

玉从来就是一种指向美好的物器。它让人想起流水和春天,永恒的绿意,美丽的容颜,圣洁的人格和情感。位于江西上饶境内的怀玉山,传说因天帝遗玉而得名。怀玉山的景色的确有一种玉一般葱绿温润的感觉。我在山中所下榻的怀玉宾馆的四周,有罗汉松数十棵,一看就知道有数百年树龄的罗汉松,枝干粗莽,叶冠葱茏,俨然端坐金銮令人臣服的王者。而满山绿色植被沿山势高低攀爬匐卧腾升,瀑布悬挂如飞花溅玉,真的让我有一种面对黛玉心怀久远的感觉。立于山中,稍一会儿就有深山里那种特有的凉意从树荫、流水或岩石深处徐徐袭来,与触摸玉石的手感毫无二致。当地的朋友告诉我,怀玉山由于雨水多,空气湿润,森林苍翠,山上既是天然动、植物园,又是野生药材的宝库。把一座植被丰富、风光旖旎的山,比作一块稀世美玉,该是恰当的吧?

而怀玉山还是一座人文名山。听朋友说,怀玉山上曾有怀玉书院(原名草堂书院),与江南四大书院齐名。南宋理学家朱熹、陆九渊、吕祖谦等大批名人曾来山讲学,朱熹曾留有《玉山讲义》传于世。还有王安石、李梦阳、夏浚、黎士宏、赵佑等历代文人学士也为怀玉山写有近百篇诗文佳作,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由于怀玉书院影响之大,县人读书、好学之风遍及城乡,怀玉山也成了“源头活水”的宝地。宋代王安石在《题玉光亭》一诗中赞曰:“共传尺玉此埋湮,千古谁分伪与真?每向小亭风月夜,更疑山水有精神。”

怀玉书院早已不存在了,甚至遗迹也不存。可伫立山中,仿佛有吟诵诗文的声音在深山里回荡。那些早已远去的古人,个个嗓音珠圆玉润,风做的袖袍里自有一股兰桂之清香。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空气中仿佛有桂花高洁的气息。——有过人文浸润的怀玉山,就更有一块美玉经过时光的淘洗后的祖传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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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山还是一块有着血沁的玉!玉中深藏的那块至今依然温暖的血迹,叫做方志敏。

方志敏1899年8月生于江西弋阳一个农民家庭。他从小目睹了人世间诸多的不平事,长大后投身革命生涯。他智勇双全,无所畏惧,曾亲自深入敌区,擒拿豪绅,被百姓传为奇谈。他率领民众以两条半枪起家,狂飙般的赢得了漆工镇暴动,弋横武装起义,攻占景德镇,第一、第二次反“围剿”作战的胜利等各项胜利,亲手缔造了以赣东北为大本营、含52个县100多万人的红色王国。在那里,没有剥削、压迫,没有强权对弱小的欺凌;在那里,学龄儿童90%尽读书,耕者有其田,工人实现了八小时工作制;在那里,男女平等,结婚自由,过去形同蝼蚁的卑微生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人们相亲相爱,仿佛传说中理想国的子民……而缔造了这一切的方志敏一生清贫自守,虽经手的款项数百万之巨,自己却分文不取,全部财产只有两套旧褂裤和几双线袜。被俘时国民党士兵只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支怀表和一支钢笔……

仅凭以上所述,就可以很容易得出方志敏如此之印象:他是一个高大伟岸的红色巨人形象,是拉丁美洲著名的革命家切·格瓦拉式的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他有坚定的信念,以拯救天下黎民苍生为己任。我们愿意想象他有山一样巍峨的身躯,雷霆一般的脸庞,长虹一般的呼吸。他的形象适合用花岗岩或汉白玉雕刻,屹立在青山绿水之间,矗立在历史博物馆以及革命纪念馆的大厅中央,或者在人民公园最显赫的位置,供后人景仰,享受后人的祭拜,构为民族永恒的文化记忆中珍贵的部分。

的确,即使在今日,方志敏依然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的英雄史迹依然在他的故乡和他牺牲过的地方流传。他的《清贫》与《可爱的中国》许多人都耳熟能详。每年的清明时节,人们都去他的墓地、雕像和纪念馆献花。关于他的著作依然在出版发行。关于他的纪念活动依然以各种形式举办。

凭我对方志敏的有限了解,多年来我以为信仰,牺牲,血性,不屈,无畏的勇气和不朽的功勋就是 “方志敏”这一词条所包含的全部。当我有一天真正了解了方志敏,我才知道,远远不是。

我因接受了一个撰写赣东北红色历史文字的任务,第一次全方位地走近方志敏。我阅读关于他的几乎所有文字:他的传记,他的文集,闽浙赣革命根据地史稿,他曾经同过事的战友们的回忆录,以及其他的种种。那段时间,我的桌子上几乎堆满了关于他的书籍。

我几乎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所震慑。我在无数的文字中感应着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我震惊于这个传奇人物的至情至性,震惊于党史中无比刚烈的他内心的柔美圣洁,震惊于他即使在残酷的岁月里依然为实现自己完美人格的努力。

我毫不隐瞒我对方志敏的崇拜。在我的心里,方志敏不仅是中国革命的先驱,更是人中极品,男人中的男人。

——他其实应该是一个内心饱含温情的读书人。方志民有相当深厚的国文功底。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白梅兰。看到这幅对联,你也许以为,这是哪个古代浪漫诗人或者翰林学士的自娱之作,表达的是一个热爱山水自然、热衷园艺和读书的中国古代书生的审美意趣。而其实它是方志敏的手笔。这幅常年悬挂于方志敏卧室的对联,是他的真性情的切实写照。方志敏爱山水自然,甚至连他的四个孩子都以竹松梅兰冠名,足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之深。他之所以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是否与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统一脉相承?

——他实在是有几分浪漫。身为闽浙赣省和红十军的缔造者和领导人,他竟然亲自上台扮演他写的话剧《年关斗争》中的角色,这是何等的可爱之举!在赣东北根据地的心脏葛源,他亲自主持筹建了一个公园,公园内有六角红星亭、游泳池、荷花池,栽种了枣树林以及栲樟等苗木。他还举锹用锄,兴致勃勃地亲自在公园内种植枣树。他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充满生活情趣的人!

——他甚至有几分幽默。

“只手将军,你说你的主义,适合于大众,倒不见得,许多难友,一个铜板都没有,想买一个烧饼,也只有空咽口水,他们就不能做你烧饼主义的信徒了。买不起烧饼的人,才多着呢。如果要跟随的人多,倒不如提倡树皮主义,或是草根主义,或是观音粉主义,那准相信的人多了。烧饼主义,在许多穷光蛋看来,还有点贵族气味呢。”

这是方志敏在狱中写下的《死》一文中的一段话。当读到这段话,我忍不住要笑出泪来。为朋友取外号,善意的嘲讽甚至有些孩童般强词夺理的调侃,让人以为是意气少年在炕头茶馆里取闹嬉笑,哪像是濒临绝境的囚徒!

——他文学的才华是那么的灼灼逼人。他写诗,写散文,写话剧。即使他起草的文件,字里行间都有一种文学的抒情意味。他的《可爱的中国》,其文辞之华丽,情感之温婉动人,让我以为是中华五千年最为瑰丽深情的爱国诗篇。请听,那是无比高亢隽永的歌唱,那是在浩大的广场足以点燃所有人热血的演讲:

“……到那时,所有贫穷和灾荒,混乱和仇杀,饥饿和寒冷,疾病和瘟疫,迷信和愚昧,以及那慢性的杀灭中国民族的鸦片毒物,随着帝国主义的赶走而离去中国了。朋友,我相信,到那时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

——他还是一个能够不断反省自己勇于担当的人。

“我们因政治领导上的错误,与军事指挥上的迟疑,致红十军团开入狭隘的敌人碉堡区域……”(《我们临死前的话》)

“我在狱中细思赣东北苏区的发展与红军的胜利,所以落后于中央苏区和川陕苏区的原因,是不能不归咎于右倾保守主义。……这次在皖南行动,我们固不能说是不疲劳,然而领导者(是要我负责)没有及时打击‘没有时间进行工作’的观点。我与全军军政人员大家缺乏拼死命的工作精神,去利用行军休息一分一刻钟时间进行政治工作,加紧战斗员的教育和鼓动,甚至有一时期,军中党的工作陷入停顿状态,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个错误呵!”(《在狱致全体同志书》)

如此沉痛自责之文字,在所有他的狱中篇什里随处可见。即使身陷牢狱,他依然能够深入解剖检讨自己,毫不含糊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此天下又有几人!

“我爱护中国之热诚,还是如小学生时代一样的真纯无伪。”(《可爱的中国》)方志敏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如稚子般的真纯无伪!

对方志敏的了解越深入,我就越发为他倾倒。我更广泛地阅读他的资料,利用工作机会去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走访,不断采集与他有关的信息,渴求更完整地拼贴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一步步地追随着他,企图更深入地接近他真实的内心——

我一次次地与他对视。他身高一米八,体态魁梧匀称,头发仿佛奔跑时的马鬃,他的脸庞和五官都接近完美的程度。鼻下淡淡的八字型胡须,正映衬了他厚薄适中唇线优美的嘴唇。从他留下的照片来看,方志敏称得上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他头颅高昂,敞着大衣如将帅披着威风凛凛的战袍。即使脚戴镣铐,身上套着绳索,可依然含笑自若地对着镜头摆了一个称得上完美的姿势。这是方志敏的另一张照片,一张狱中拍摄的照片。我久久地看着照片中的他。除了要显得清瘦一些,他的神态里依然没有久居监狱的阴冷和沮丧。而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和脚上的镣铐,仿佛不过是一个适合游戏的秋千。

但这样更让我难受。这样一个有着强大生命力和无穷的人格魅力的人,却要遭受囚禁的羞辱和死神的逼迫。我心中的英雄在受难。我仿佛觉得绳索正绑在我的身上。绳索无所不在。是什么不断地逼迫我交出信念和爱?而我听见我的喉咙里发出了方志敏的声音:不!

方志敏被俘押解到南昌,当时一家美国报纸记者描述了在国民党驻赣“绥靖公署”举办的“庆祝生擒方志敏大会”上见到方志敏的情景:

“带了脚镣手铐而站立在铁甲车上之方志敏,其态度之激昂,使观众表示无限敬仰。周围是由大会兵马森严戒备着。观众看见方志敏后,谁也不发一言,大家默然无声。即蒋介石参谋部之军官亦莫不如此。观众之静默,适足证明观众对此气魄昂然之囚犯,表示无限之尊敬及同情。……当局看来,群众态度之静默,殊属可怕。”

我曾去过赣东北根据地的心脏葛源。我来到他的住处。一间阴暗简陋的房子,一张挂着乡村自制的蚊帐的老式硬板床。墙上贴着方志敏看过的、已经变成酱色的英文报纸(方志敏曾在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九江南伟烈大学读书,熟习英文)。我看到了伏在桌前正在起草文件的一个人影。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我知道他一直患着肺结核病。我似乎看见他唯恐咳嗽声把桌前微弱的灯火扑灭,一手捂着嘴唇,另一只手小心护着灯盏上摇曳的火苗。——即使黑夜中的一点小小的火苗,都让他倍感怜惜。他的胸部急剧地起伏着。而随着一阵压制不住的咳嗽声,他的手掌里,立刻布满了斑斑血迹,正如雪地里的梅花点点。

我的心突然涌起了一阵剧痛。

1935年1月,方志敏率领北上抗日先遣队在国民党十几万部队的逼迫下来到了怀玉山。1月的怀玉山大雪纷飞,树枝上挂满了冰凌。方志敏在山上奔突迂回。

他本来已经突围出来,进入了安全地带。可刘畴西王如痴等人率领的主力部队二千余人依然陷入国民党部队的重围之中,并因指挥上的失误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突围时机。他们的牺牲已经在所难免。粟裕请求率部执行接应任务,可方志敏考虑到自己是全军最高负责人,毅然亲率接应部队重新钻进了敌人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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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急时刻,方志敏把危险留给了自己。这个毕生追求完美的人,怎会允许自己的人格有丝毫的瑕疵?

国民党部队的搜山开始了。红军极度疲劳,且弹尽粮绝,突围已毫无意义。方志敏静静地躺在怀玉山的怀抱里。即使处境极度危险,他在晚上还是点燃了两堆篝火,击掌呼唤分散在树林里的战士。——他把自己当作了最后的一点火焰,希望可以给战士们一点温暖。可许多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酬谢山中猎人的一顿玉米饭,方志敏把自己的望远镜送给了对方。或许此时,他已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他需要有人来用他的望远镜,代替他把更远的世界打量?

方志敏躺在树林中的一垛柴窝上。怀玉山用仅有的体温紧紧地拥抱着他,像落难的母亲紧紧护着自己的孩子。

由于叛徒的出卖,方志敏在怀玉山被俘。怀玉山大雪纷扬,漫山形同缟素。时为1935年1月29日。同年8月6日,方志敏在南昌被杀。享年36岁。

36岁,那是一个人最好的岁龄。

怀玉山松柏苍翠。怀玉山风声如鼓。怀玉山苍苍茫茫。怀玉山山高水长。走在怀玉山间,我感到方志敏的无所不在。从树叶间吹过来的风中有他的呼吸,瀑布飞泻下来的流水中有他的倒影。时间把一个只活了36岁的人变成了一个不死的人。而1935年8月6日响在南昌下沙窝的枪声,不过是中止了他作为肉体的生命。

沿着方志敏当年率部突围的路线,我走访在怀玉山上。我想象着他即使濒临绝境依然镇定自若地指挥的样子。他点起篝火招手呼唤战士们聚拢来的样子。在国民党士兵经过的地方,他藏匿的样子。被警卫出卖国民党士兵发现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的样子。他又冷又饿,浑身污浊,可举止间的从容和眉宇间的英气,令人不可与之对视。

——我想他的声音应该有几分磁性。他的故乡为上饶弋阳,他说起话来一定也有着靠近江浙的柔软口音吧?这个心存大爱的人,这个有坚定信仰的人,这个性情中有几分孩子般天真浪漫的人,是一个有着无穷人格魅力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臣服于他的伟大人格。

就像玉这种美好的物器,石头一般坚硬,却又水一般透明,冰雪一般圣洁,却又春天一般温润。

——天帝遗玉此山,山神藏焉,大名方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