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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歌谣有着丰富而悠久的历史。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已有“心之忧矣,我歌且谣”的诗句,《毛诗故训传》中有“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之言,说明“歌”和“谣”两种音乐形式已经被古人所区别。一般认为,有乐曲、有伴奏的演唱形式称为“民歌”,无音乐伴奏的称之为“民谣”。童谣是民谣中的一类,主要指儿童演唱的民谣,或为儿童演唱之民谣。

温州地区自古童谣文化发达。明人姜准在《岐海琐谈》中记载:“每逢元宵节,儿童结伙踏歌,一唱百应。遇别伙歌者,与之较胜,谓之撞歌”,可见当时盛况。温州童谣也是温州地方文化的精粹之一。它以温州方言为语言表达形式,以温州人的日常生活和传统风俗为主要内容。在这些童谣中,既有家长里短,也有地方风情;既有地方历史,也有情感观念。可以说,温州童谣是温州社会生活原生态的表现,是瓯越地域文化的镜像。

温州童谣对地方语言的贮存

什克洛夫斯基在他的“陌生化”理论中把诗歌为什么不能翻译的问题解释为:只有用母语的日常语言才能体会用母语所作的诗歌。这一说法同样适用于童谣。作为地方文化的产物,童谣的最大特点之一便是“方言化”,只有用方言吟咏才能体味其中韵味。

温州童谣就是典型的方言文学,它以温州话的语音、声调为基础,以方言词汇为建筑材料,是瓯语的珍贵贮藏器。正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温州人说温州话”,温州方言一直被认为是全国最难学习的方言之一,是汉语方言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现在的温州话基本定型于宋朝,是古畲语、畲族语言与客家方言的结合体,它的发音和语言结构相对古老,与普通话或其他吴方言都不能相通,且用词、语法等方面都与汉语普通话有较大差别。从这个角度看,温州童谣的语言形式也有着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温州童谣中有大量具有地方特色的词汇,这些词汇是温州话中特有的,离开了方言语境就使人难以理解。比如童谣《月光光》:

月光光,佛上堂

芝麻盐,配天光

紫菜豆,配日昼

红粉茄,配接力

乌菜干,配黄昏

童谣中的“配”是“作……菜”的意思,而“天光”“日昼”“黄昏”这几个在普通话中描述天象的词,在温州话里被形象地用作“早餐”“中餐”“晚餐”的代称,“接力”也是午后点心的意思。再比如,温州话中“蝙蝠”被叫做“老鼠蝙蝙”,有童谣唱到“老鼠蝙蝙,飞到桥洞”(《老鼠蝙蝙》);萤火虫被叫做“火光荧荧”,也有童谣唱到“火光荧荧,飞我门头喝麦汤”(《火光荧荧》)。此外,温州话中“老安”意为老婆、“娒儿”意为小孩、“奶儿”意为“女儿”、“媛主”意为年轻女孩、“肖人”意为听话,“老老娘”意为“老太太”等等,这些词与普通话都相去甚远。还有一些词汇之特殊在于其为温州特产,比如“糖金杏”,这是一种将白糖染成红色再用模具压成石榴状的食物,是温州人结婚时之必备,意在祝贺新婚夫妇吉祥多子,童谣《娒娒你真早》中就有“我要吃金杏,金杏满肚子”之言。总之,温州话地方词汇之丰富,在全国方言群中亦不多见,温州童谣因为广泛吸纳了这些词汇,也具有了别样风味。

温州童谣还体现了温州方言的语法特点。温州话词序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修饰成分后置的偏正复合结构较多。最常见的是定语后置于名词,如:墙围、鞋拖、人客、板砧、菜咸、鱼生;还有副词后置于动词,比如“继续吃”说为“吃添”(“添”在普通话中只能用成动词,在温州话中作副词却非常常见)、走好;以及副词后置于形容词,如苦倒、红显等。然而今天,在普通话的强大“攻势”下,现在的许多温州人已弄不清这种词序的差别,地道的温州话越来越少见。但当人们吟咏起童谣时,总是能够无师自通地说起标准的温州方言。譬如唱起那首《吃馄饨》:“娒娒你相能,阿妈教你吃馄饨。馄饨汤,喝眼光……”歌谣中的“眼光”为“明眸”之意,虽然在普通话中词序应该倒置,但唱童谣时,绝没有人会唱成“光眼”。从这个角度看,推广和普及温州童谣对于保护温州方言也有着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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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童谣对民众生活的展现

1.市井生活

温州童谣是民俗文化的产物,它来源于百姓的日常生活,直观地记录与展现了温州市井之貌。尤其在物质匮乏年代,童谣作为温州人重要的娱乐和情感宣泄方式,以朴实的语言捕捉了许多生活细节。如童谣《正月初一头》就描绘了一幅妙趣横生的生活场景图:

正月初一头,捉张单个头;

走拉县前头,买只酱菜头,

煮起一锅一罇头。

阿一夹一夹,

阿二想汤喝,

阿三拔双箸,

阿四流眼泪,

阿五给妈讲,

阿六头打肿,

阿七端起抿,

阿八挟箸添,

阿九走拉到,

阿十看看罇头非能燥。

和现在人们印象中的富裕温州大相径庭,旧时温州因地处偏僻丘陵,耕地稀少,交通不便,故而经济十分落后。这首童谣描述的就是正月初一之时,家里孩子相互争食、不得果腹的场景,幽默之中又带着一点凄凉。“单子头”是“一块钱”的意思,“县前头”则是温州的一处地名。正月初一家里也只能找出一张“单个头”,买了一只酱菜,其拮据可想而知。就这么一只酱菜,还要做成一锅给十个孩子分,而这十个孩子从大到小,能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少,等到最小的孩子到“罇头”(一种瓦制的器皿)里一看,已经是“非能燥”(非常干燥),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当然,童谣的描绘带着一点夸张的戏剧效果,但也充分体现了物质匮乏年代温州人生活的贫苦,在今天温饱无忧的年代拿出来细品,也带着“安不忘忧”的特殊意义。

2.民众情感

明代学者杨慎有言:“童子歌曰童谣,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此言即谓童谣纯出于自然,在情感上具有真率之美。温州童谣中饱含着温州人爱憎分明的情感观念,经童子之口,更表现出“发乎性情,由乎自然”的特性。

温州童谣中有许多对社会的阴暗面和不人道的社会现实的揭露,它一反传统的“文以载道”的观念禁锢,自由言说别人不敢言说之事,宣泄他人不敢表达的情感。如《十八岁媛主配周岁郎》:

十八岁媛主配周岁郎,

日里喂奶吃,夜里打尿包,

还要抱起看光光。

叫他丈夫让人笑,叫他儿子理不当。

这首童谣讽刺的就是封建社会中不人道的“童养媳”婚制。“媛主”就是“姑娘”的意思。童谣中十八岁的姑娘却嫁给周岁的孩童,这个姑娘与其说是他的妻子,不如说她是夫家的奴婢。她不仅面临着日里夜里照顾婴儿的辛劳,更饱受着身份认知的尴尬与痛苦。童谣以白描的手法,将女子的婚后生活和矛盾心态呈现在人们面前,对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情感约束进行了大胆的突破,对旧时存在的婚姻陋习进行了有力的抨击。

童谣的情感魅力还在于其有丰富的层次性和可咀嚼的空间。试看这首《大脚娘》:

大脚娘,

一步跨过九片墙,

踏死十猪九头羊。

前屋叫赔猪,后屋叫赔羊。

大脚娘,真伤心,

双双眼泪落地上,

扭晓得,

水满田垟成灾殃。

大脚娘,真悲伤,

大脚跳进海中央,

心想这下会浸死,

扭晓得,

海水只满到脚跟上,

一脚踢倒了海龙王的外婆娘。

在封建礼教对女子行为约束的诸多清规戒律中,裹脚应当是最无人道的一项,它不仅人为地剥夺了女性身体自然发育和自由生长的权利,还对女性的精神进行了压迫和摧残。这首童谣是一首滑稽谣,它以夸张的艺术手法聚焦了一位没有裹脚的“大脚娘”,表现了她的悲惨遭遇。对于这首童谣表达的情感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的学者认为,童谣以朴素、自然的道德观念,对大脚娘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同情。一个被嘲讽、被欺凌的大脚娘却拥有了无边的“神力”,可以“一脚跨过九片墙”,眼泪可以使“水满田垟成灾殃”,到了海中央还能“一脚踢倒了海龙王的外婆娘”。这大概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爆发,人们赋予大脚娘的神力其实是温州人民对封建礼法制度、清规戒律、女性束缚的蔑视和批判,是个体自由和人性情感的精神的发芽。但也有学者认为,歌谣突出夸大的是大脚娘的悲惨遭遇,他们将天足反夸张为异类,灌输的是女子不裹足就会陷入被众人排斥的思想观念,落得“真悲伤”的下场。从这个角度看,这首童谣中蕴含的思想观点又是一种“糟粕”了。事实上,对于童谣表达的情感很多时候都不能“一言以蔽之”,更或许是几种情感兼而有之,我们也不妨以“不隐恶,不虚美”的态度正视童谣中可能存在的情感,从而更好地予以反思或借鉴。

温州童谣对历史文化的抒写

1.地方历史

温州作为东瓯名城,有着悠久的历史,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古老的历史地名已经消失,历史名人也湮没于时间长河,但许多温州童谣仍然传唱着地方的历史。且看名作《叮叮当》:

叮叮当,罗哩,叮叮当,罗哩。

三脚门外,罗罗哩,罗哩,孤老堂。

松台山上仙人井哪,罗哩。

妙果寺里猪头钟,呵咋。

歌中的“罗哩”“呵咋”都是伴唱和声,是温州独有的“撞歌”艺术的元素,因此这首歌也是童谣中“撞歌”的经典之作。从内容上看,这首童谣里蕴含着丰厚的温州地理文化。歌谣中第二句所唱“三角门”即今温州城区来福门之旧称,为1681年营造的鹿城七大门之一。“孤老堂”现已被改造成妙果寺商城。“孤老堂”的建立还有一段渊源,早在明末年间,温州遭受水灾, 百姓纷纷举家动迁,唯有无依无靠的“空巢老人”只得流浪街头,乞讨活命。当地一位胡姓员外,不忍目睹,发起兴建孤老堂的倡议,后在众人的支持下建造成功。此一善举,使生活不能自救的孤寡老人有了安身之栖。“松台山”则是温州古城西隅的一座山,为古迹“九斗山”之一(温州古城围绕九座相连呈斗状的山建造,以此镇压风水),称作松台,是因该山的山巅颇平如戏台,过去山间遍栽松木。“仙人井”是松台山上的一口古井,为温州“二十八宿井”之一。相传唐时宿觉大师曾在松台山上修道,一直饮用此井之水,故称之为“仙人井”。“妙果寺”则坐落于松台山南麓,寺名妙果,意思是获得特别美好的结果,是一处佛教圣地。寺内的“猪头钟”至今仍在,因其钟钮像猪头,故俗称“猪头钟”。得益于童谣的传唱,这些历史遗迹即使有些湮没,仍在人们心中有着一席之地。

妙果寺

除了记载地理,还有许多童谣与地方历史相关,如温州童谣《燕儿》,虽仅存只字片语,却是言简意深:

燕燕燕,飞过殿。

殿门关,飞过山。

据明朝姜准的《岐海琐谈》记载,明国初年瓯地即有此童谣。温州人普遍认为,这首童谣与明朝开国功臣刘基有关,影射的是燕王朱棣夺位称帝之事。刘基的家乡在今温州文成。相传,当年金陵城告完,高皇与刘基视之曰:“城高若此,谁能逾乎?”刘基曰:“除非燕子能飞入耳。”其意盖谓燕王也。第二年刘基便告老还乡,回到温州文成,而这首童谣就是在此后开始流传开来的。中国传统观念认为,童谣实际上是一种谶语,有预言之功能,这首童谣也因此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2.民间习俗

童谣也是当地民俗文化的直观记录。瓯地自古重酬神歌舞,民俗活动十分丰富。温州的童谣也有大量反映民俗风貌的作品,语言生动凝练,具有很大的艺术价值。《十二月令》是具有代表性的一首:

正月灯,二月鹞

三月麦杆作吹箫

四月四,做做戏

五月五,过重午

六月六,晒霉臭

七月七,巧食喜鹊啄

八月八,月饼馅芝麻

九月九,登高送娘舅

十月末,水冰骨

十一月,吃汤圆

十二月,塘糕印状元

这首童谣以铺陈的手法展现了温州从一月到十二月每月的不同习俗。“正月灯”三个字囊括了温州热闹喜庆的春节。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温州人也极为看重春节。童谣末尾的“塘糕印状元”指的就是年关将近的十二月内,女婿以糖制印花年糕二十双,外加鱼肉之类,送到岳父家,婚后第一年,则要加倍,体现了温州人对人情馈赠、孝道的重视。正月十五元宵节则是春节的句点,温州人以盛大的灯会为春节作结。《永嘉县志》载,温州元宵之日“箫鼓之声,喧闹达旦,男妇杂沓”,十分热闹。花灯的样式千奇百状,有社庙内迎出的龙灯,也有流行于平阳地区的跑马灯,还有苍南的“灯酒宴”,洞头百岛的鱼灯和孔明灯等等,童谣中以一句“正月灯”概括,既简练形象又蕴藉深远。五月的端午节也是一个重要节日,温州人也要吃粽子、划龙舟、挂香包、喝雄黄酒,还要吃鸡蛋和大蒜。六月初六,温州人会把家里的被褥、棉衣、裤子等拿出来晒,有的人也会把备吃的干货拿出来晒。俗语“六月的日头,后娘的拳头”说的就是六月初六这天太阳的猛烈,能起到防霉防蛀的效果。七夕节,温州地区盛食“巧食”,即一种用面粉、红白糖等原料混合制成的长条甜饼,形如舌状,撒以芝麻,故又称“麻巧”。在七夕节这天,长辈要向下辈送麻巧,一般是母亲送给已出嫁的女儿。到了晚上,各家都在自家庭院内摆上麻巧、莲蓬、白藕等食物,还有用麻巧系上小孩端午所佩的“长命缕”掷于屋背上,意寓让喜鹊衔去搭桥,帮助织女渡过银河去和牛郎相会。八月有中秋节,温州地区有一种特产月饼,即墩桥月饼,因温州苍南的墩桥镇而得名,这种月饼形状扁大,多数做成脸盆大小,馅的成色也很有特色,夹有花生、桂圆、脊膘肉、冬瓜糖等,外皮酥脆,上撒芝麻,风味与北方月饼大有不同。九月九即重阳节,歌谣中的“登高”有两重含义,一重为登高山、登高塔,另一重意思则是吃“登糕”,登糕又称重阳糕、九重糕,因为高与糕谐音,故取其步步登高的吉祥之意。过去农村有用登糕送娘舅的习俗,故童谣中有此一唱。到了十一月的冬至节,温州人常吃汤圆、麻糍,意味着又长一岁,接着又是喜迎新年,岁时轮回,由此周而复始。

墩桥月饼

结语

恰如法拉格所说:“粗俚不文的民间诗歌,随性所至,不拘格律……这种出处不明,全凭口传的诗歌,乃是人类灵魂的忠实、率真和自发的表现形式,是人类的知己朋友。”童谣以其率真质朴的语言,真实地记录了民众生活的面貌,具有可贵的价值。

温州的童谣更是温州民间文化的瑰宝。改革开放之后的温州早已不复“正月初一头,捉张单个头”的窘迫境地,但在“温商经济”为世人所广知的同时,古老的“瓯越文化”尚待散发出应有的光彩。此外,科技的发展也使得古老童谣的娱乐功能走向没落,在这种情况下,传承和保护温州童谣,探索温州童谣的更多发展空间,实为亟待落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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