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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读朱光潜先生的书,对他讲的“套板效应”一说,我印象非常深刻。什么是“套板效应”呢?

简单地说,我们每个人的思维都是有惯性的。思维就像一个人,总偏爱他走过的、熟悉的老路。从积极的一面来说,这代表着经验和稳当;但从消极的一面说,它又可能滑入故步自封、先入为主的偏见。

对“套板效应”最精彩的演绎,要算《三国》里边儿的“败走华容道”了。有炊烟处必有埋伏,这是普通人的经验,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套板”。

曹操狐疑狡诈,惯于疑人所不疑,而不疑人之所疑,这是曹操高出凡庸之辈的见识,但也是为他独设的“套板”。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正是巧妙地抓住了这个“套板”,才命关羽升起一缕炊烟钓来了诡诈的曹操。

“套板效应”在做学问的时候常常是碍事儿的,因为一旦这种思维在头脑中发酵,再精明的学者也很难不为成见左右,陷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误区——这其实和法庭上的“有罪推定”类似:

法官事先假定了这个嫌疑人有罪,然后千方百计地罗织证据来坐实他的罪行。“莫须有”!历史上数得着的冤案,不少都是这么酿成的。而公正的司法程序必须反过来。你得从证据出发去寻找有罪或无罪的结论,而不是把结论预先搁在证据的前边儿。

在我读过的书里,大概没有哪本书比《诗经》更能引发学者的“套板效应”了。

汉代传下来的《毛诗传》,言必称教化之旨、美刺之意。毛亨、毛苌这两位学究就像随身揣着一支高倍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那些古代民歌里寻找孔圣人删《诗》的微言大义。《毛诗序》里因此频频出现的“文王”、“后妃”云云,初次点读《毛诗正义》的时候,几乎把我读书的兴致败了个干净。

后来我换了道儿了。参读《先秦诗鉴赏辞典》,希望藉助现代学者们的研究成果,绕过《毛传》的套板,直入《诗经》的真意。

可是《诗经》札记一篇篇地做,读《诗经》专栏一篇篇地写下来,我才发现,原来爥幽探赜的现代学者们也是有套板的,而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套板竟然是——反对《毛传》

比如下面这首小诗: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邶风·柏舟》

对这首小诗的主旨,《毛传》解释说,它描写了一位卫顷公时的志士仁人的悲惨遭遇。因为卫顷公远贤用佞,肖小当道,以至正直的官员遭到打击、排挤。

在这里,《毛传》又一次展露了它固有的思维方式:惯于用没有直接证据的历史事件来比附诗意;惯于将诗意朝政治性的方向做出解读。

这两点在过往的许多篇目中造成了《毛传》对《诗经》的误解,因此很容易引发后来学者们条件反射式的心理排斥。反对《毛传》的学者们本着“去政治化”的惯性思维,更愿意将诗意朝着家庭化和生活化的方向进行解读。

像这首《柏舟》,伏俊连先生为《先秦诗鉴赏辞典》撰写的文章和程俊英、蒋见元二位先生所著的《诗经注析》都判定它的主人翁不该是一位男性士大夫,而该是一位怀愁蓄怨的妇女。只是他们判断的理由未免有点儿“玄妙”:主人翁说话的口吻不似男子

口吻,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文气”。这大概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抽象的理论了。“文气”之“气”,指的是一个人说话的口吻、语气和表情。是他附着在语言符号上的情感特征。如果这个人正当面与我们交流,我们对他的语气、表情的感受是直接的。

可是,面对那些已经作古的作者,面对作品中可能是虚构的人物,我们要体会文气,就得想法儿从死的文字里读出活的表情来。“文气”的这种重现有赖于读者的想象,而要合理地展开想象,就必须重现作品的情境。

只不过,当我把这首《柏舟》的情境重现起来以后,我却无论如何也读不出它的口吻像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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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重现这首小诗的情境,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只在开篇的前两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上,《毛传》和《郑笺》就已经出现了理解的分歧。《毛传》对这两句兴象的解释是:

柏木,所以宜为舟也。亦泛泛其流,不以济度也。


——《毛诗正义》

《毛传》说,柏木本是造船的好材料。可诗人笔下这只柏木做成的小船却似乎无所用武——它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流在水里,失去了作为一只渡船应有的作用。这幅场景很容易使人将这只精致的柏舟看作是抱道君子的象征。他被冷遇,遭到放逐,彷徨江岸,蹈踞无所。

这是《毛传》根据《柏舟》的开篇两句构筑起来的画面。可是为《毛传》作注的郑玄却不这么理解。《郑笺》说:

舟,载渡物者,今不用,而与物泛泛俱流水中。


——《毛诗正义》

解释《毛传》的时候,郑玄加入了两个《毛传》里没有的字——“与物”——泛泛俱流水中。不再是舟自漂流,而是与物漂流。因为《毛传》为《柏舟》所作的小序里说,卫顷公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所以郑玄索性将此漂流的柏舟比喻为“仁人之不见用,而与羣小人并列”。

如果说《毛传》的解释可能让人联想到被罪流放、行吟江畔的屈原,那郑玄似乎是把屈原拉回了朝堂,正跟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吵架呢。主角虽然还是同一个,但戏码已经是别一场了

《毛传》、《郑笺》孰是孰非,要做一个简单的判断也可以:《郑笺》的关键词“与物”是原诗里中没有的,所以他的解释属于添字为释。从解释技术上说,不如《毛传》。

但是,这种经验主义的判断方式不一定可靠,我们要灼见“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究竟描写的是一幅怎样的兴象,关键还在理解接下来的四句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严格地说起来,这四句诗和“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两句的关系,后者该是对前者的比喻。只不过按照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来讲,“泛彼柏舟”两句因为安放的位置不同,会产生“比”、“兴”的差别。

这两句诗如果后置,让主人翁先抒情,再喻以柏舟,如此由心及物,柏舟便是喻象,是为比;如果这两句诗前置,由柏舟引出主人翁的感叹来,思路转为由物及心,柏舟便是兴象,是为兴。无论比、兴,“柏舟”总是同上面四句诗交融在一起的。

在这四句诗里,诗人说主人翁在夜深人静之时却醒如白昼。他心中的压抑之深,冥思之苦,就像身体正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一样。“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主人翁的如鲠在喉,诗人特别强调,绝不是因为缺了美酒佳酿的缘故。

言外之意,主人翁此时正拎着一壶好酒,在浓重的夜幕下漫无目的地游走,就像逐水漂流的柏舟。假如这首诗的主人翁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深夜里挈着酒瓶四处游荡,那她怕不是流莺吧?

可主张这是一首女性之诗的学者们又大半认为她已经嫁了人,是因为和丈夫的关系不睦以至于如此的。那我只能双手一摊,报以无奈了,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主妇在深夜里“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该是一幅怎样的情境。

“以敖以游”让我第一次对《柏舟》的主人翁为女性的观点产生了怀疑,而更让我生疑的,还在下面

一个人如果心有郁结,那他最渴望的该是什么呢?或许该是找个能倾诉的人。《柏舟》的主人翁正是这样。他在游走彷徨之中想到了他的亲人,他的骨肉同胞。可惜,“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你急急忙忙地去找人诉苦,人家非但不报以同情之意,反而对你撂了脸子。

《柏舟》读到这儿,不禁让我想起了陶渊明的《与子俨等疏》。在那封家信里,陶渊明说自己秉性刚烈,不能虚与委蛇,所以应付不来名利场上的人情世故,无奈退身田园。

可惜的是,甚至连他的夫人也不能理解这样的人生选择——“室无莱妇”,陶渊明多希望自己能像古代的隐士老莱子那样有一位贤妻,在他的隐居之志产生动摇的时候鼓励他,更坚定他的选择。可惜,陶渊明没有这样的福分。

连枕边的爱侣都不堪为知音,遑论他人?陶渊明的这份孤独与寂寞,就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一个人被逼到了众叛亲离的穷巷,仍能择善固执而不自我怀疑,是很不容易的。非有刚毅不挠的性格和通彻明达的见识,绝不能办到。而无论陶渊明,还是《柏舟》的主人翁,似乎都是这样的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磨石虽然坚硬,仍可以圆转;席子虽然平整,仍可以卷起。可是我的心志比磨石还要坚硬。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它都不能苟且,不能蜷缩。”——伏俊连先生撰文说,《柏舟》只有幽怨之音,而无激亢之语,故不似男子的口吻。难道像上面这样的自白,还不够激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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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一个有才能、有品德的贤臣如果遭到小人的排挤,心生愠怒,以至于到了夜里都耿耿不寐,捶胸顿足,那他为什么还不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高蹈远举?

为什么还要说“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毛诗会笺》对这两句诗的解释是:“奋飞,借鸟为喻。(中略)国事如此,则可以去矣。顾以心忧君国,虽时不可为,而终欲委曲以图济,不能恝然而奋飞。非不能也,不为也,所谓仁也”。——如果这首诗真像《毛传》所说,是诞生于春秋。那我们倒似乎不难理解主人翁的苦衷。

当然,这个苦衷恐怕不尽如《毛诗会笺》所说是出于道德的义务与政治的忠诚,而更可能是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局限。春秋不像后来的战国,当时虽然也有“楚才晋用”一说,但游士各在诸侯国间的流动还远不战国时代那么频繁。

春秋各国当权主政的,多是世卿世禄的土著。外来的和尚想要进庙念经,甚至喧宾夺主,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儿。你可以离开祖国,但外国也不见得有你的舞台。或许这才是《柏舟》的主人翁既不愿与小肖同列,却又无力摆脱的隐衷吧

要是这么读来,《毛传》纵然愚者千虑,至少也明智了一回。这次,我选择了相信它。

参考文献:
蒋见元、程俊英《诗经注析》;
孔颖达《毛诗正义》;
《先秦诗鉴赏辞典》;
竹添光鸿《毛诗会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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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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