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沈从文的《丈夫》,让人觉得很无语,用那句时髦话来说就是“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故事还是以湘西为背景,年轻的女子老七,新婚不久,但迫于生存压力,按照湘西的风俗,到城里去做娼妓生意,而丈夫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妻子卖身的成果。直到在丈夫的一次探访中,他经历了一连串的刺激,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终于痛下决心,带着妻子重返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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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老七这样的风尘女子,在湘西可以称之为“土娼”。沈从文写“湘西土娼”的作品其实远远不止《丈夫》这一篇,而是形成了一个系列,有《厨子》、《十四夜间》、《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第一次做男人的那个人》等等。他刻画的“湘西土娼”的艺术倾群像,具有极强的现实主义色彩。

但是在这些作品中,尤以《丈夫》文学价值最高,我们从沈从文的笔下,看到的是一个唯美的但也是蒙昧落后,充斥各种陋习的湘西,但是从故事的结局,从丈夫的人性苏醒可以看出,沈从文对于故乡仍然是字字含情,大有一副悲悯之心。

一、卖妻从妓的社会根源,除了物质的匮乏还有灵魂的奴性

在小说的开篇,沈从文并不急于着手写具体的人物故事,而是宕开笔墨,描摹了湘西的整体风貌和社会风俗。

读者的视角被拉到河上的“妓船”身上,在湘西,“河”的本身是一种纯净的存在,但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在船上,有一群女人在这里做着“生意”,食客用几块钱就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吃烟睡觉、与妇人寻欢作乐。

但不同于别处的“生意”。在湘西,做妓女,在名分上和别的工种并无不同,“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对于那里的人来说,这是个颇为平常,又极为简单的事情,只要谁家的妇人不急于生养,就可以去城里做“生意”,然后把每月赚到的一些钱送到乡下的丈夫手里,就这样“名分不失,利益存在。”丈夫们也都觉得很平常。

这些丈夫们,往往很懂事,因为“女人名份上仍然归他,养的儿子也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这样的民间心理,这样的地方风俗,对于读者来说,除了震惊外还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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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开篇的笔墨,我们很清楚的了解到,色情业在湘西的合法化和公开化,可沈从文也没有为了抨击而抨击,只是把它放在当时社会中一个看似“合理”的位置。

而找到这个合理位置的根本所在就是一个字“穷”。

正如小说中所说:“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

因而,对于底层的穷苦人民来说,如果要在尊严和生存中做选择,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最开始可能会愤怒,但是慢慢地,被生活磨平棱角后也就变得麻木了,既而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而只是一个单纯的赚钱生计罢了。

除了物质的匮乏,底层人民本身的欲望,以及对金钱、权势的崇拜也是造成这种“悲剧”的重要缘由。

对于湘西农村而言,当时的都市是比较富庶繁华热闹的,而跟城市人的富足、悠闲相比,很多人就再也难以忍受劳苦、窘迫的生活,他们对都市生活充满了向往甚至是崇拜。

故事继续,沈从文带我们走进了一对夫妻的内心。这个妻子叫“老七”,老七的丈夫去城里探亲。从老七丈夫的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底层人灵魂中的卑微和奴性。

老七和船上的人上岸采买,留丈夫守船,刚好遇到当地的水保到访,这水保在那一带可以说得上是“土皇帝”,在老七丈夫的眼中,水保是“峨然、巍然”的,在这里,沈从文写到老七丈夫观察水保的视角也很有意思。一般人是从头到脚着看,而老七丈夫则是从脚到头,卑微地观察。

先是望着水保“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再上去一点是“一个褐色柔软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青筋黄毛的手上有颗奇大无比的黄金戒指。”无论从老七丈夫的观察顺序还是从他观察的东西,都可以透露出他对城市人的财富的关注以及莫名的崇拜。

在水保与他攀谈的时候,老七丈夫说话也是战战兢兢,词不达意,在了解到水保乐意和他继续交谈后,他又变得絮絮叨叨,把家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翻了出来,仿佛是要死命抓住与这个城里人攀谈的好机会,直到水保临走嘱托,让老七晚上不要接客,他要来!并且还声称会款待老七丈夫,称老子丈夫是“朋友”的时候,这让老七丈夫喜出望外!

这是老七丈夫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就忽然觉得非常愉快,高兴地甚至唱起了山歌。

其实读到这里,让人觉得这个丈夫的反应简直很不可思议,且不说水保是老七的干爹,并不是客人,但是丈夫认为他是“客人”,却还自己能和“客人”说上几句话感到万分开心,沈从文简直这把一个底层人对城市的愚昧的崇拜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这样的人,在物质和精神的两相匮乏下,就会变得越来越迷失、麻木、堕落......

二、时代酿成悲剧,但人性的复苏与回归,仍值得期待

其实,《丈夫》之所以能够在众多“湘西土娼”的题材中脱颖而出,有着很高的文学价值,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沈从文对“老七丈夫”人性复苏过程的全面描写。

沈从文力图通过湘西本真和原始的眼光给读者呈现一个极具地域特色、富有生命力且充满人性美的“湘西世界”,而他正是通过“老七丈夫”的觉醒来传达这一主题,这是一个伟大作家对人类的悲悯与未来的希冀。

当然,人性的觉醒需要过程,而沈从文通过老七丈夫的三次情绪波动,让他得到最终的人性自由。

1、寂寞

当老七丈夫来探亲,刚登上“花船”时,他对船上的一切事情都能坦然面对,到了晚上有客人来了。他“不用人指点,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艄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只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

他表现得相当平静、相当麻木。

但是他会刻意逃避,会想想家里养的鸡、养的猪,而不去想妻子正在做什么,此时他与妻子很接近,但是离家庭却很遥远,寂寞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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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愤怒

前文也讲过,老七丈夫因为水保称他为朋友,而喜出望外,高兴地唱起了山歌。

那时候已近中午,水保走后,老七丈夫饿着肚子等老七她们回船,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想事情。一种“不安分”的情绪滋长了,先前“峨然、巍然”的水保形象,突然变得极其骄傲、蛮横。

尤其是想到水保临走前的那句话“今晚不要接客,我要来!”老七丈夫就变得越来越愤怒,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老七的丈夫,还在自己面前说这个,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当然小说中没有这么直白的描写,只是淡淡地写道:“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一个丈夫看着妻子接客还能淡定自若,这是违背人性的,这是压抑的、麻木的表现,而此时老七丈夫的原始情绪从尘封的麻木中破土而出,这才是一个自由人、正常人的反应。

3、崩溃

当然,水保的来访这样的打击还是轻的,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后面又遭遇“兵痞的闹事”,巡观的“过细考察”,他想与自己的女人亲热,讲几句贴心话的愿望都无奈落空。

这一切都残酷的折磨着老七丈夫的自尊,一再唤醒他的屈辱感,直至忍无可忍。

他想逃离,想赶快回乡,直到告别前,老七把赚来的钱塞到丈夫手中时,他彻底崩溃。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这次大哭,彻底唤醒了他早已泯灭的人性,以前的他对钱是趋之若鹜,但是这次面对钱,他第一次对这种赚钱的方式感到怀疑。至此“丈夫的尊严掺和着下层人民的尊严,人的尊严被唤醒,以至要求回归到应有的位置。”

故事的结尾非常精妙。当水保第二天来请丈夫去做客的时候,却发现夫妇二人早已经离开了。故事戛然而止,余味悠长。这中间是否还经过什么周折?老七又是如何下决心抛开“生意”不做?都无从知晓。作者在此处全部“留白”,让读者自己去猜想。

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开始摆脱了命运的玩弄,回到了乡下自己的家,去体味平淡温馨的小日子,而对于前面的困境,我相信他们也会携起手来,一起勇敢地、有尊严的面对!

结语:

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中说道:“无需担心,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生而为”台“,便又有更悲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

“卖妻从妓”的恶习如果世代相传,从父到子,那就是无尽的麻木的轮回。

而《丈夫》中,伴随着老七夫妇的一同回转,主人公完成了他人性从迷失到回归的完整历程,而沈从文之所以这么写,我想便是对那根深蒂固的蒙昧思想无声的反抗,有一个人觉醒了,那么这里的人就还有希望,人性的觉醒最终会如燎原之势,让这个时代也得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