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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娣的彩色小屋

浮生一切,早已被框成了一幅画。
——《莫娣》

文 / 杨大侠

1

上面这幅画,名为《冬季场景》。

画的内容,很明显是圣诞节;画的技巧,也很明显——几乎没什么技巧,就像一个初窥作画门径的学徒的作品,充满了孩子气。

但就是这幅内容和技巧看起来都很平常的画,却在2017年的一场拍卖会上,卖到了45600美元。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是不是觉得“我上我也行”?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美国总统尼克松曾亲笔写信给这幅画的创作者,请她卖一幅画给他——不仅是“卖”,而且还“货到付款”。

画家卖给尼克松的是什么画,如今已无从得知;岁月留下的线索片段,都只跟画家本人有关。

那名画家,名叫莫娣·刘易斯(Maud Lewis);她当时所有的画——包括卖给尼克松总统的,都只能卖5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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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娣

2

如同画作的简单平常,莫娣的一生也并无任何可称道之处——没有惊心动魄的经历,没有传奇色彩的圈子,没有名扬四海的朋友,没有让人歆羡的出身;她本人甚至没有涉足过任何有名气的大城市。

老天给她的,只有与生俱来的残缺和苦难。

1903年,当她在加拿大一个小镇上出生时,少年类风湿性关节炎——类似于小儿麻痹症,就如附骨之疽,伴随她走过一生,直到走进坟墓。

关节炎令她伸不直手指、挺不起背脊,她稍微一用力,骨头就如裂开一般疼痛。

饱受着蚀骨的疼痛,她就像一个常年遭到重荷压制的劳工,背部始终蜷曲着。还在青少年时期,她就成了一个驼背。她的脚也有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当地的小孩子都笑她是“跛脚鸟”。

莫娣老家新斯科舍省

她有个哥哥,是个败家子。他败光了父母留给他们的钱财,最后为了还债,把房子也卖了,把莫娣赶到了姨妈家。

25岁的时候,莫娣有过一个孩子——她未婚先孕,而那个男人抛弃了她。生孩子的时候,莫娣痛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后,孩子已经不在了。姨妈告诉她,孩子是个畸形儿,出生就死了。直到很多年后——到姨妈感觉自己所剩时日不多的时候,她才告诉莫娣,孩子不是畸形儿,也没有死,而是哥哥把孩子卖了——他总是缺钱。

姨妈对她很好,但姨妈的好与哥哥的恶,再加上残疾令她找不到工作,这些好与坏的因素相互叠加,使得她每天都陷在焦虑之中,手上随时点着一根烟。

她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坐在大门前的椅子上,消解心中的焦虑。在升腾、消散的烟雾中,阳光穿过绿叶与树梢,把整个屋子染上一层金黄;家门前的大路上,偶尔会有一辆马车或汽车经过,上面传来阵阵笑声;几只云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院子的露台上、电线杆上,然后又叽叽喳喳地飞走不见了。

她拿烟的手传来微微的疼痛,同时也传来了蠢蠢欲动的讯息:她要把这些由阳光与色彩组合而成的瞬间记录下来。

她开始了画画——尽管当时她已30多岁了。

她从未接受过专业的绘画学习,也从来没有画家来指导过她。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跟妈妈一起画过圣诞卡片。她提起笔、蘸满颜料,不管形式与内容,不讲风格与技巧,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记得的部分,就如同复制一般把它画下来;记不得的,就用想象力来填充。”

关节炎的掣肘下,她的手臂无法大幅度地活动。她的作品通常都只有一个菜板那么大小,更多的还是节日卡片。

她的画是那么幼稚,那么孩子气,就连颜料老板也不屑一顾:“就这?我儿子都比这画得好。”

她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这样默默画着,卡片一天一幅,菜板大小的画两三天一幅,“我一直都画不停笔”,一直画到许多年后,两只手实在疼得无法握笔为止。

她一辈子作画无数,但画功没有一点长进,一如她最开始的作品一般简单幼稚。她可能会如同很多人一样,白忙活了一生,留下一堆没人在意的废品,然后默默无名地死去——若不是她遇见了丈夫埃弗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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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弗雷特

3

埃弗雷特是一个渔民,性情愚鲁,脾气暴躁,大字不识几个。

他跟莫娣一样,都是被上天遗忘的不幸者。他生来被家人抛弃,在孤儿院长大。整个成长过程中,他没有感受到来自世界的半点温暖。

出了孤儿院,他将自己的心打磨成冰冷的钢铁,一切人际的来往,都以利益为联结点,而拒绝缔结任何亲密与信任的关系。

认识莫娣,完全是因为埃弗雷特的工作太忙,无暇顾及家务。他希望每天做工回来后能吃上一口饱饭,喝上一杯热茶,他想要招个女佣来做这一切。

莫娣来了——她羞愧于做一个无用之人,她想要自力更生。

他们就这样结识了,然后在一起了,“就好像两只落单的袜子”,终于凑成了一双。

埃弗雷特的小木屋

他们的生活很贫穷,所有财产仅为一座十几平米的棚屋结构的小阁楼,屋子里没有供水、供电、供热,仅有三个小窗户,这成为他们所有的光线来源。

这三个光源,成为莫娣后半生看世界的窗口。她偶尔也会出去探望朋友,但因为病痛的关系,她无法走到比60英里更远的地方。

60英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透过窗户,把这个世界割裂、揉碎、重组,翻来覆去地画了又画。每一只飞过的鸟,每一片飘落的叶,每一辆经过的车,每一声倦旅的笑与叹息,都成为画作的新注脚和新生命。

她在画布和纸上作画;没有画布和纸的时候,她就画在木板上、家具上。她甚至直接画在墙上:小鸟、小猫、花朵、树木,填满了墙壁,那单调破旧的阁楼,焕然成为一座彩色小屋。

莫娣的彩色小屋

埃弗雷特对画一窍不通,还时常抱怨她乱涂乱画,不好好做家务。他一心经营他收入菲薄的打渔生意,有时候忙不过来,就忘了给客户送鱼。

这天,一个纽约来加拿大暂住的女人因为迟迟没收到订购的鱼,找上门来。

她看到了莫娣的画。

那些画是那么稀松平常,内容没有大开大合,都是乡间小调的瞬间。但是女人却产生了莫名的感动:简单的线条和色彩中,是纯真与生命在闪动。

她问莫娣卡片多少钱?

“25美分。”

她问莫娣画多少钱?

“4美元50美分。”

她买了一大批莫娣的画,然后离开了。

她应该是个艺术圈的名人或者艺术商人,因为不久后——大概在1964年,很多人都知道了莫娣和她的画。他们来到加拿大这个偏僻乡野的小房子前,惊叹、褒奖、购买莫娣的画作。

然后媒体来了,莫娣和丈夫登上了电视和报纸。

再然后,就是尼克松寄来了那封求购画作的亲笔信。

但卖画和名气并没给埃弗雷特夫妇的生活带来改观。他们都是缺乏见识的乡下人,并不知道一幅画的价值。他们基本上是将画按照成本价来卖。

为了让日子好过些,莫娣将作品涨到了5美元一幅。

那时候,莫娣已经61岁了,她和丈夫仍然守在那个不通水电的房子里,夏天忍受蚊虫,冬天忍受严寒,日复一日,笔耕不辍,画着营收只有50美分的画作。

5美元的价格,一直持续到莫娣去世前的三四年。那时候,她因为常年抽烟得了肺气肿;她的脚已不能走出超过一里地的范围;她的驼背更严重了,以至于将下巴挤压到了胸膛。而更严重的是,她的手,几乎已经无法捉笔了。

那几年,她的产出严重下滑,但好在画作的价格上涨了——涨到了7到10美元,杯水车薪的涨幅。

1970年,在一个冬雪的夜晚,莫娣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

她躺在医院里,望着丈夫埃弗雷特。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这个男人始终眉头紧锁,满口抱怨,常年难得见他的笑容。但就是这个性情执拗且硬的男人,给了她一个家。那个家里没水没电,光线阴暗,空气混浊,空间狭小,但他愿意在寒冷的夜,给她带来温暖;他愿意扛下原本属于她的家务,令她心无旁骛安心作画。

这个男人脾气坏透了,但脾气再好的男人,她也舍不得换——

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袜子”。

那个房子也糟糕透了,但世上再好的房子,她也不愿去住——

那是她的60英里,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彩色小屋”。

好可惜啊,自己不得不与他们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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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莫娣》海报

4

莫娣去世后,埃弗雷特独自在小木屋里居住了9年。9年后的一个夜晚,他被一个入室抢劫的强盗杀死。

小木屋空下来了,加拿大当地美术馆买下了这座彩色小屋。1984年,莫娣的彩色小屋被修缮完整,成了美术馆的展览项目。

2015年,一名爱尔兰女导演听闻了莫娣的故事,又走访加拿大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就找来演员莎莉·霍金斯和伊桑·霍克,拍了传记电影《莫娣》。

电影《莫娣》大获成功,莫娣的故事和她的画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识和普及。

2019年,莫娣的画在深圳、北京等地展出,中国人第一次看到这些充满“孩子气”的作品。

上个月初(2020年11月),加拿大为纪念莫娣去世70周年,推出了莫娣画作的邮票。

如同大多数画家在死后才能成名,莫娣在去世70年后,终于也享有了她的名头——

加拿大乃至全世界最负盛名的民间艺术家。

莫娣和她的画

5

我们接触到的大作家、大艺术家的故事,普遍都是直抵人心、激荡心魄的,他们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

纵观莫娣的生平,却是一个反励志的故事。

她接受的教育不多,但她没有想过去提升受教育程度;她没有绘画的技巧,也没有想办法去提升技艺;她偏安在加拿大国界的一个小角落,但她从未妄图去看一看外面那繁华而精彩的大世界。

她如同其他的乡间妇女,只知道夫唱妇随,做好一名妻子的本分;只知道困了睡觉,饿了吃饭,吃饱了看看天,看看海,看看夏花,看看冬雪,然后将所见所闻反馈到画里面。

她从没想过活着为了什么、人生有何意义,也没想过举世成名、指望凭一幅画就能震铄画坛。

她所过的,只是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为稻梁而谋,为衣食而生。

但就是这样普通的生活,同样蕴藏着绵长浑厚之力——

她所见只有乡野的宁静,但她心中起了风暴。

这股风暴贯穿了她的一生:只要有一支笔刷,什么贫穷、不公、疲惫、痛苦,通通见鬼去吧!

这股风暴反扑了欲望,令她内心的平静与外界的宁静彼此共振、落笔成画。

这股风暴让所有无聊与孤寂的生活片段,幻化成了画作上的色彩与生命。

这股风暴,无形无影,但是不朽。

《莫娣》电影里,莫娣的朋友请莫娣教她画画。

莫娣说没办法教:

“如果你想画,自然就画出来了。浮生一切,都已被框成一幅画,就在那里。”

生活很平淡,但如果有一刻,你的心中泛起了风暴;如果有一刻,你的眼里出现了那幅画,那就别让风暴停息,别让画面消逝。

“浮生一切,就在那里”,别浪费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