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一辆夜车里，它将带我回到我的老家长春。
从北京到东北，车外的温度沁过铁皮一度一度地降低，同车的四个旅客寒冷地在卧铺中等待着，我们潦草地相望了一下后纷纷开始各自的消磨。
我看着窗外，在远处荒野近乎静止的烟囱的对照下，车似乎才是倒退的那个。我也恍惚有一种错觉即其实世间的行动往往都是倒错的：
与其说我要到达什么地方，不如说终点总是会奔我们而来。
-“是不是最近有个什么租房的事闹得挺大的？你说，那些被赶出来的年轻人都去哪了？”
-“回家了吧，和我们一样。”
此时，隔壁的床铺上一对同行的男女躲在各自的外套里交流。
我偷听着他们的对话，茫然地想着：家乡，它也要奔我而来了。
突然产生一股恐惧，打开手机放逐自己去看些什么。结果只是打开发小的婚礼请柬，它还是搞的最近很流行的那个H5页面，需要你的手指不停去点。
“诚邀您来参加x先生和x女士的婚礼……”
-“回家了吧，和我们一样。”
“见证我们十年的爱情……”
-“回家了吧……”
平行的声音像平行的铁轨在头脑中交织在一起。
这时列车进入隧道，信号断了，H5界面加载失败。我们摇摇晃晃地入侵到一片黑暗中。
一片及时的黑暗，就是一张逃避主义者的温床。
大学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翻阅双雪涛，蒋峰，郑执等东北老男的作家的作品，我盲目地寻找着书里每一处我可能认识的街道，公园，徒劳地将它们与我记忆中的印象复现。
诸如“嫌疑犯少年在作案前于二中门口吃了一碗酸辣粉。”“南湖公园的一起强奸抛尸案惊动了整个新城。”
彼时，行走在潮湿阴冷的浙江冬天的我，正为老家一处虚构的谋杀兴奋不已。
后来毕业到北京上班，我也习惯性地在出租上格外关注《东北往事》、《黑帮风云二十年》等地方电台节目。
不知不觉，我实现这种遥远的思乡的方式，已经接近某类小众爱好或者恋物癖了。
然而实际上，家对于我而言是荒蛮的。我时常觉得我的童年生活非常不自洽，组成它的是冒烟的工厂，结冰的凛冬，过短的白昼，和一辆永远等不来的公交车。
比起真实的生活，它更像中央台里会播的那种介绍落后氏族如何荒野求生的纪录片。
所以有一刻我下定决心，如果没有办法打败那近处的虚无，那我就离开它。
也许正是因为我和故乡的关系有些变态，所以当我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会望而却步。
也必然不可能承认，我偶尔会想念它。
到达长春的时候，是早晨六点多。
我给结婚的朋友发微信说我到了，没想到立刻收到了回音。
朋友打了个视频电话，屏幕另一侧里的她正被化妆师摆布着打扮，这一侧的我哆嗦着不停向镜头喷着哈气。
“你回家收拾一下就赶快过来哈，人手不够。”
然后她就挂断了，没有给人机会客套寒暄，让我把一句“新婚快乐”幸福地吞回嘴里。
整整一天，在热闹的庆祝间隙中我总是愣神去看窗外的雪，雪慢慢地落下，我一看就感觉时间过去很久。但令人惊讶的是，我一转头他们仍在觥筹交错，你甚至随时可以举杯加入，室内的欢愉仿佛是永恒的。
而这真是一种近乎梦幻的虚度。
我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那种世界在等你的感觉了。
一般来讲，只要你稍微走得慢点，大家都会绕你而行，运气好的时候，你甚至能听到时间在你耳边礼貌地说“借过”的声音。
“快喝一杯，陪我。”新娘朋友把我的杯子倒满酒，酒不体面地漫溢出来。我感觉放松，随意，也许一切都是拜故乡所赐。
其实在我的意识中，故乡早已慢慢成了我的某个远方亲戚，我们维持着很奇怪的血缘，平时不怎么联系，见面沉默，但是当你走投无路需要投靠时，它还是会给你一张床位，一杯热水。
它甚至还会给你快乐，抑或久违的幸福。
我非常明白，也欣然接受自己已经和故乡割裂了的事实，我很别扭地站在“原生家庭”里，痛恨着它竟对我这么好。
而更有趣的是，当我觉得自己已经和它全然没有关系，决定“斩断情缘”的时候，生老病死，婚姻丧事，诸如此类的人生大事却仍要在这里完成。
“请几天假啊，多待几天吧。”我的新娘朋友对我说。
实际上，我今晚就要回去了。
“下次。”我说，看着她穿着婚纱的美丽样子，她离我又近又远。
临走前，我问我妈：“你知道那个蛋壳的事吗？”
“什么东西。”
我料想到她也不咋上网，就说：
“如果有一天我在北京混得狗屁不是，房东也要赶我走，咋办吗？”
“那你就回家呗。”
她一边忙手头的事一边说，好像不大想看我。
回程，仍然是同一班次的列车：长春-北京Z61。
这次，坐在隔壁的是个年轻女孩，她喜欢听歌，劣质的耳机外浮动着因音量过大产生的嘈杂，后来她索性外放了。
“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黑夜中，我听着她放着的歌，心想：
故乡和远方，原本就是同一个东西。
列车继续在夜中进行，光线倏然地来到墙面又离开，我听见平行的铁轨相交后碰撞的声音，想着远方和故乡渐渐睡着。
在梦里，我期待它们交汇在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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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BB-
你怎么看待自己和故乡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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