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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秋暝》是王维的名作。晚年王维在安史之乱中被迫成为伪政权高官,叛乱平定后被清算,险些因此掉了脑袋。幸亏在被叛军羁押期间写过念旧主的诗,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缙有功且请求削籍为兄赎罪,王维才得到宽宥,降为太子中允。

自此王维隐居辋川别墅,深入简出,与山水为伴,修佛以避世事。谁知道越不管事,官倒是越做越大,直到尚书右丞。他成就最高的山水田园风格作品很多出于这一时期,对自然风景及隐居生活的描绘,有写意传神、形神兼备之妙。诗风清新淡远,自然脱俗,结合佛道境界,创造出一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树起了一面“无我”之作的旗帜。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谈到李白、王维对近体诗格律形成的佐证。李白、王维同年生人,如果以性格而论,说李白生性爱自由,不喜格律限制浪漫性情,是说得过去的。但是王维一直是豪门贵族,年少便成功进入政权核心,除了安史之乱的污点,一生基本上顺畅。

这样一位翩翩公子,稳重温和,最终步入佛家境界,要说和李白一样气势诘屈,以快意宣泄情感为歌咏第一要务,是说不过去的。

但是二人虽然没有交集,性格、人生经历迥异,结局亦不同,却同样出律作品甚多,这只说明一点,是格律真的没有完全成熟,并非诗人的性格选择。

两人的绝句多有出律,但是五律基本上都合律——因为五律的平仄走势早在隋末唐初的王绩便已经开始,到这个时期,已经成熟备至。对于李白、王维这些人来说,五律其实和古风一样顺手,他们根本感觉不到格律的桎梏——因为平仄格律本身就是从大量诗人创作的诗歌中总结出来的,是最大的公约数。

漫说王维多出律,《山居秋暝》尽合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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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平起不入韵,押平水韵“十一尤”部的五言律诗。相替、相对、相粘、平仄关系严格合律、对仗工整严谨,是完全符合近体诗五律的格式的。这个只要学习过专栏的朋友都看得出来,这里就不多加分析了。

我们在讲律诗的时候也谈到过普遍文法“起承转合”,中间二联虽然是铺陈尽叙,却要承担起整首诗歌转折高潮点的创造——但这种文法也只是一种总结,是指导后来者学习创作的一个圈,并不代表创作者不能走出圈。

在文法成圈之前,诗人们都是沿袭着前辈诗人的创作途径再走。初唐、盛唐很多诗人的作品技巧、文思走向学习庾信、鲍照、陶渊明等,这些人的诗作有很大的游仙诗、玄言诗的味道。还有谢灵运、谢眺、阴铿等南北朝前辈,也都是唐朝诗人的学习和参考对象。

玄言诗、游仙诗就是山水诗的前身,在大量描写景色之后,会有一个总结意味的小尾巴。

《山居秋暝》就有这种特色。

盛唐飞歌,当然有很大的开创性,但是谁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任何一种诗体,一种格式,都可以在传承中找到来源。正因为有传承,有发展,才造就了大唐诗歌盛世。

当近体诗创作趋于成熟(格律、技巧、文法)之后,中唐和晚唐诗人所做的就是突破。韩愈散文入诗,打破律诗普遍文法,李商隐朦胧入诗,不再纠结何处转,何处承,但是这都是大量的学习之后的寻求突破。

实际上这些对格律诗的突破并不成功,咱们今天讲近体诗,不还是平仄替、对、粘,起承又转合?包括宋代对韵脚变化的各种尝试,最终也只是增加了葫芦韵、辘轳韵等宽松格式,基础格式(四种平仄关系)从唐以后到今天再无变化。

不是没有进步,而是一种格式已经走过了它的王朝,再没有创新的余地,只留给了一小部分固守的人去学习、使用、把玩,成为文化上的“化石”。

只要我们想着创新,哪怕是一丁点,结果就出现了一种新格式,而不是那个经典了。比如古风,比如散文诗,比如近代诗,比如现代诗,比如当代诗——实际上这些诗歌形式都是古代诗歌的演变进化。

文体一直在进步,思想一直在传承。

我们真的没必要一天到晚嚷嚷格律限制诗思表达,你不用不就得了?

一种老掉牙(一千年)的格式,你爱用就用,不用就不用,何苦来哉一天到晚去批判?

话归正题。

实际上《山居秋暝》就是更老套的南北朝游仙诗格式,它并不仅仅是中二联写景,而是前面六句全都在写景,然后在最后发一联感叹。

这是一种相当平淡的写作方法,远不如后来总结出来的“起承转合”有高潮,有回环——从近体诗人的角度来看,这甚至不是一首成熟的律诗,只不过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发句感叹。

虽然从平仄格律上完全符合五言律诗的结构,内容的描写无比清新、自然、美丽,营造了热爱生活、热爱隐居的诗人形象和隐居境界,但是从行文角度来说,这就是不完整的。

因此,清朝著名文人沈德潜、王士祯都曾经对这首绝世之作做出过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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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的《说诗晬语》有云:

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景象虽工,讵为模楷?

中间二联不适合都用作来写景,就是拿的这四句做反例,虽然写得很漂亮,但是我们不要学(讵为模楷)。

王士祯则在《唐贤三昧集笺注》提到:“写景太多,非其至者。”——这个其实是对整首诗写景和其他内容的失衡提出批评,首联、颔联在普遍文法中本来就是写景和深化,那自然是批评颈联不该继续沉迷在工巧精致的写景上。

很多人对这种看法不屑,其实也没必要。各有各的看法,就好像我以前说过杜甫的《绝句》一样,虽然写得很美,但“四扇屏”的设置让它无法和李白、王昌龄等人的带有叙事性、情节性的绝句相媲美。绝句就是杜甫的弱项,最好的一首就是《江南逢李龟年》,精干之躯要想情感上勃发,必不能浪费过多字词来铺陈写景。

当然,这也只是一家之言。

那么这两联写景有何不同?

其实这问题挺简单的。

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写无人之景。

天色已暝,皓月当空;群芳已谢,青松如盖。山泉清冽,淙淙流泻,山石如珠,揽月之华。这是一幅幽清明静的山涧夜色图——这正是王右丞“诗中有画”的境界。

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写有人之境。

竹叶喧哗,是洗衣服的女子归来了,莲花摇摆,是渔船顺流而下,打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

前三联都是写景,却各有侧重,互为补充。首联写大环境、时节,“空山新雨”、“晚来秋”;颔联侧重写物,山中清丽景物隐示诗人志情高洁;颈联侧重写人,以人和来暗示自己虽然隐居,却依然关心社会、百姓、朝政,是一个身在美景、心志高洁却依然牵挂时局的高人隐士。

说句实话吧,这首诗算得上凡尔赛文学的祖宗,不但对自己夸得没边,还让你感觉他很空灵,很谦逊——这才是真大师级别的“凡学”啊。

这是以自然美来表现诗人的人格美和一种理想中的社会之美。这种用物美人和来衬托个人情操的高端表达,因为王维本身的文采,如佛家般的低逊,最重要是他身份的高贵,不但没有不和,反而显得合情合理。

所以,王维的诗难学啊。要有他这样的心态而不被人诟病,得混到他这个位置。

但是现在的文人要真混了个一官半职,早就没有这种心态了。

别说我们了,李白都不一定有这个心态。“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的诗成为天下第一,首先是水平摆在那儿,更大的原因是思想的群众基础在那儿,和王维的贵公子、佛门弟子、官高位尊的气质比起来,李白的底子里有的是一股子屌丝味儿。

得屌丝者得天下嘛——这话还真是真理,只不过说出来有点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