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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 新媒体女性 文 / 吴晓乐 编辑 / oumei

编按 社会对于女性完满人生的想像似乎是确定的:甜蜜和睦的婚姻生活是必须,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更能增光添彩,绝不缺席子女的成长,享受做母亲的荣光。然而,通往幸福终点的路途是如此狭窄,大多数人被迫时刻身处焦虑之中,为了迎合身边人的期待,我们努力扮演“合格”。 那些世人觉得很好的事物,也许我们就是不喜欢? 继处女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改编电视剧揽获台湾电视金钟奖5项大奖后,作家吴晓乐携新作《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与读者见面。其以细腻诚挚的笔触,由个人成长见闻的“私体验”出发,纪录下身为女性必然经历的内心冲撞的时刻。她写女性之间隐藏的厌女情绪,体察女性潜移默化的“月经耻感”,也自陈母女两代人的冲突与和解;她写自己曾为迎合男友病态节食的经历,回顾言情小说如何塑造了女孩最初的爱情观;写“女神”这个词背后隐藏的陷阱,也反思“年轻人一定要在大城市拼搏”这种论调。 经由大鱼读品编辑推荐,在此刊出书中短篇《我与我的血》,献与每一位曾为月经感到困惑、羞耻的朋友。 此外,欢迎微博关注@新媒体女性,转发推文参与抽奖活动,我们会抽取三位幸运的读者送书。

*本文收录于《可是我偏偏不喜欢》,登载已获出品方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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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乐 / 大鱼读品 /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2020

即使到了三十岁,我还是时常做同一个梦,梦到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浸满了整条床单,而旁人以诧异的眼神目睹那些血毛毛细细地往外扩张,我想起身来收拾,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这个梦我做了十次有余。有时经期来了而我正好倒在床上,也躲不掉瞬间的眩然,我还在那个梦里吗?我也好奇弗洛伊德会如何分析我的梦境,我是否有童年的受伤经验?是否有谁在我面前以怨怼的口吻叙述月经?而旁观我的失态的群众,又象征了什么?

小学高年级时,身边的女同学们像是果实催熟般,一一来了初经,正式宣告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卫生棉品牌的厂商也走进校园,跟我们解释月经的成因,会末每人发下一小盒体验组,我记得有三片。我将它们一一抽出,却不能掌握它们出现的时机。为什么有一片这么厚?身旁那些数着日期在书包里填入小束口袋的女孩,腼着颜解释,那一片是睡前用的。有些女生出声询问,有谁懒得提这一盒体验组的,不如送给她,确实有人不在意,后脚一出礼堂,转送了出去。我注视着自己的体验组,莫名地有了心事:我的月经会来吗?

升上高年级以前,我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一名女性到了近三十岁却仍没有经血,女子以为自己体质特殊,又赧于求诊,徘徊十几年,才寻医解惑。经过一连串检测,女子从医生口中得知一个不可思议的真实:“她”的体内没有子宫与卵巢,只有发育不成熟的睾丸。新闻的尾声是:“女子”得知这件事后,表示自己得思考一下,可能得学习成为“他”。

这新闻如一尾灵蛇,顺着我的阅读钻入我的体内,以我的恐惧为粮,日夜抽长,渐渐肥满。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外人提到“没有女孩子样”,我贪图芭比又深爱恐龙模型,最执着的则是变形金刚。静静地待在原处,提着玩偶,假设彼此是一家人,时常让我感到疲烦,我必须坐在沙坑里把自己弄到一身灰脏,指甲缝里卡满了土才甘愿回家。我怀疑起自己的“身世”,莫非我的体内也少了一组器官,弄得我相较于其他女孩,总像个煞有介事的赝品。

就这样,睡前固定要进行思考的内容,除了“人为什么会死掉”之外又增加一项,“为什么我的月经还没来”。恐惧为我带来写实的考验:若我的体内也没有子宫与卵巢,要如何重新安排我的行止?该怎么说服别人,我的行为合于我体内其中一对染色体所显示出的信息,两者没有扞格。

烦恼一旦开始便没完没了。朋友说,女人的初经时间会与母亲的相近似,我跑去烦母亲。母亲的答案是,由于她年少家贫,小学一毕业就被往工厂送,做女工贴补家用, 工厂经年维持在低温以防渔获腐败,母亲纤细的小手分派着那些悄悄结冻的鱼虾,脚底又有沁凉的气体输送。经血给冻在体内,离开工厂时才涓涓滴落,那年她十六岁。彼时我过于幼稚且自怜,没有意识到母亲正借由她的血流下的过程,含蓄地描述她其实有个发育不良的童年。我仅仅执着在,我非得等到十六岁才能翻开“命运”那张牌吗?

我的成绩下跌,人际关系紧张。作风洋派的导师把我唤至她的办公桌前,拉着我的手,以一种如今餐厅服务员被无良经理要求的角度—— 仰角三十度—— 凝望着我,语气循循善诱:“你怎么了?很多同学说你变得怪怪的。”我干瞪着老师,无话可说,我怎能启齿,我担忧我其实不是女生。

就在我的焦虑日益清晰,几乎要有了自己的声音时, 血流出来了。

我以为我会好受许多,偏偏事与愿违。

我时常因为我的经血而出糗。我老是无法掌握她造访的时间,或者看似干涸了却因为我喝了什么燥热的汤品又大肆奔流。那血,让我的身体成了一枚具有墨水自动补充系统的印章,压印在所有我行经的椅子、床单、衣物上。我因此事的笨拙而被亲属朋友一再讪笑,我越追求无瑕, 就越容易弄脏。不知从何时起,我反复做着关于经血的梦。我从旁人的眼神很清晰地认识到,从阴道流出来的血是不一样的。我的鼻血,我被机车撞烂的膝盖汩汩地向两侧泛滥的血,都不会让人联想到不洁,但经血会。

高中体育课上,一位女同学走至体育老师跟前报告,老师,我月经来了,不能跑步。体育老师那年轻的、俊俏的脸倏地涨红,嘴巴嗫嚅着却无法组合成有意义的词汇,他甚至无法复述一次那个字眼——月经,而只能吐出:“你……你,那你下一次再测验吧。”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上找到同样的表情——美妆店的店员,我把两包卫生棉放在结账台上,他那年轻的、俊俏的脸倏地涨红,嘴巴嗫嚅着:“你……你需要纸袋吗?”我那时误听,以为他是询问是否要索讨塑料袋, 反问道,“一个塑料袋吗?” 他只得进一步解释, “因为你……你买了这个,所以我们提供纸袋。”他几乎无力指出这物件的名字,如同当年的体育老师难以咬出“月经” 这两个字。

我也曾憎厌我的月经。我用尽千方百计仍只能稍稍缓解其带来的痛苦。曾有男人试着要我形容这份感受,我答, 如同脊椎被从中抽了一节,有些脏器得不到足够的支撑于是沉坠,压迫起下腹,身体全数的肌肉为了应付这位移而过度紧张,不时传来恼人的酸痛感,最后连头也无可厚非地泛疼了起来。

初上大学,身体还在认识环境,长达四个月,月经失联了,我喜悦得可以在无人的宿舍内酬神似的漫舞,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闷痛黏腻,以及其所附赠的躁郁。好景不长,我的身体奇异地浮胖了起来,像是不知节制的海绵。门诊的医生表示, 非得给我一针, 让经血降落。几天后,体内排出了深褐色,仿佛坏掉的、枯荒的血,四肢徐徐恢复了原本的尺寸。自那回起,我变得相当尊重自己的月事,部分是不想再挨针,部分是我终究经验到,当我厌恶着自己这规律地滴出鲜血的身体时,我的身体也以等量齐观的恶意回敬着我。

一年过年,基于我的生肖,我非得进入庙宇,平靖我的流年。恍惚间我想起我的血, 告达母亲, 母亲陷入为难, 她寻思良久,决定去找家族的另一位耆老定夺。我整个人在门槛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我而言两种结局都不吃亏, 毕竟过年参拜的人潮摩肩接踵,我也不想在一身累痛的情况下,如同鱼池内争食的锦鲤般,祈求神祇在芸芸众生中多保佑我几分。我甚至手插着口袋,心不在焉地闷哼起歌。几分钟后,母亲带回耆老的答案:今天是大日子,神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我不禁质疑起略懂运算的耆老莫非是感知到我隔年将有巨大灾厄,否则怎会任我破了这重大的禁忌?先出右脚越了门槛,再来左脚,入了庙宇,步伐跟心情渐趋轻盈,我花了一些时间厘清内心的翻腾,神祇的应许固然动人, 但真正轻抚我心房的桥段是,在庙宇—— 这个人们祈求幸福的场所前,我没有被舍弃。我未来一年的福祉,并未被轻看。

也不是没有可爱的故事。

曾跟着一行友人去看电影,其中有我当时暗恋的对象, 行到一半我身体僵直如化为盐柱的罗德之妻。我的经血又未经允许而贸然造访了,抵达厕所时已来不及,艳红的花瓣层层绽放于底裤上,朋友赶紧为我借来卫生棉,也允借我把她的外套系于腰上。数分钟后,我满腹委屈地坐在大银幕前,灯光暗下,弹回的光影在脸上跳跃,心仪的男孩找我说话,这理应是个怦然心动的场景,我却故作一副厌恶的模样,我深惧他问起我为什么要系着外套,我害怕他看出来我是个不善于处理自己经血的、失格的女子。

我对于自己的反应失望透顶,为了让自己情绪上好过一些,我转而说服自己,那男孩实在不怎么样,有什么好爱的呢?多年后,我才从共同友人口中得知,男孩早已看出我的处境,他有个姐姐,两人感情奇好,无话不谈。坐在大银幕前的夜晚,男孩找我说话,旨在安抚,想告诉我,没事的, 这很常发生。我的反应让人退却。闻言,我微微惘然,心想,若那时即通晓了他的心意,我一定会花上很多年去爱他的。

吴晓乐 / 大鱼读品 /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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