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井

文/冯岩

现在的孩子很少见过民用水井,即使生活在农村,普及的自来水也已经替代了往日的生活水井。随着民用水井的逐渐荒废,“淘井”一词,也渐渐被人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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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生活在农村,住在一座清朝遗留下来的四合院里,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房子的瓦是有花纹的,屋子里有浮凸木雕,还有一根很粗从下至上一根木头的大柱子,刷着红色油漆。房顶两侧的屋脊上装有五脊六兽。那时候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把那些闲着无所事事的人,说成跟五脊六兽似的。窗前的瓦檐是我最喜欢的带花纹的瓦片,下雨时顺流而下的雨水能让人想起许多事情……四合院处于村子的中心部位,大家的生活用水,都取自于一口水井。这口水井离我家很近,走也就五分钟的路程。那时候,有二十几户人家都去这口井里挑水做饭、洗衣。那口井的水很甜,小时候无论冬夏,天天喝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尤其是和小朋友们玩耍回来,舀一瓢甘冽的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那感觉真爽。可惜,我从18岁迈出那座小山村后,再没喝过那口井里的水,现在只要喝一口生水,便会腹泻。而有关那口老井的故事和记忆,却是历久弥新。

记得有一年初秋时节,前院一凌姓的家人去担水,发现了一条吃了老鼠药的黄狗掉进井里,这事儿非同小可,吓得我们这二十户人家不敢再吃这口井水,只好跑挺远的路去邻村的井担水。后来,四合院里的二爷爷提前放话出来,说要淘井,凡是用这口水井的人家,要么出钱,要么出力。出钱是给淘井的人买些吃的等用品,淘井的人要连续作业,不间断,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出力的就是要在井上提水,把井水全部淘空,然后下到井下,一锹锹把淤泥等杂物挖出来,用工具运到地面。在我记忆里,这口井以前从没淘过,那里面有多少淤泥和杂物,不得而知。

我们这些懵懂的小孩子,很是期待淘井日子的到来。似乎在淘井这件事情上,有着很多新鲜的、有趣的,甚至是好玩的东西,值得我们隐隐感到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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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阳光普照大地,淘井仪式开始了。至于这个日子是不是请了算命先生摘得的良辰吉日,已不得而知。只见村里的老字辈二爷爷点燃了三炷香,率领所有参与淘井的人敬天拜地。那时候我还没上学,记忆里的贡品是有一个猪头,还有什么,已经记不得了。我们这些孩子,都齐刷刷站在那里,像看大戏似地看着这跪拜的情景。二爷爷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什么,让这个仪式变得越加神秘。

仪式完后,大家就开始了淘井作业。一些年轻人轮番提水,水被一桶一桶提上来,灌到旁边的玉米地里。要把一口井淘干,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不间断地作业。那天一上午大家都在轮流着进行,歇息的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们闭着眼,等着轮换。我一直盯着二爷爷看,他一桶水也没提,就在那一会儿看井,一会儿看看提出水的颜色,就是不伸手提水,我觉得好奇怪,心里有很多疑惑。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天开始发热,躺在地上轮班的壮汉开始退避到庄稼下面,让玉米高粱的粗枝大叶的阴影遮盖秋老虎的威狂。这时突然提水的人喊了一声:“水混了,水混了。”二爷爷一步跨到井边,看看桶里的水,嘴角挂着笑,满脸的褶皱都像要舒展开了。他说:“大家继续轮班提水,不能停,其他人开始吃午饭。”他的话音刚落,就开始有几个人迅速打开集资买来的面包、饼干和一些午餐肉罐头,他们轮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午饭的时候母亲拉我回家,我就是不想走,我要看看这个井怎么淘。母亲执意命令我必须回家吃饭,否则下午不让出来。我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家跑。家里的饭菜已经都摆在桌子上了,我胡乱吃了几口,又跑回井边,这种诱惑似乎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跑回来的时候,那些年轻力壮的人还在轮番交换提水,只是原来满桶水变成了半桶黄泥水,慢慢地也带有些淤泥。二爷爷吃完了午餐,拍拍衣服上的面包屑,又倒了一碗开水,一边吹着,一边小口喝着。我的脑海里还画着大大的弧,这二爷爷从早上到中午啥也没干,还饱餐一顿。

二爷爷吃饱喝足,在自己的腰上系了一个粗粗的大绳子,绳子的扣儿很是特别。先系在腰上,又把两只腿系上扣,这些扣都是平时没见过的。我当时就是想笑,这二爷爷要耍杂技,我憋着不敢笑出声来。二爷爷走到井口,告诉提水的人,不用提了。他紧了紧盘在腰上的绳子,一头交给我的父亲,一头自己紧紧握着。他告诉父亲,你慢慢放绳索,如果听不见我说话了,就以拽绳子为号。拽一下,是继续下;拽两下,是摇辘辘提桶;拽三下,就是我要上来;晃手电是表示安全。二爷爷对大家重复了几遍,把绳子再次放到我父亲手上,他使劲握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点点头,手使劲握了下。父亲后面站了一排年轻人,随时等着使命召唤。二爷爷头上戴了安全帽,一只手拿着手电,一只手握着绳子,慢慢在父亲的手里缓缓输入井里。我好奇地冲上来,想趴在井口看看,父亲使劲瞪了我一眼:“走远点。”那声音是愤怒、是命令,我快速闪到远处。绳子按照二爷爷的说法有序地被提拉、拽着,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生怕没看到或没感觉到绳子在动,而误了大事。二爷爷后来用手电晃了晃井口,证明人到井底了。

有人拿来小水桶和小铲子,用绳子送下去。看到绳子被拉两下的时候,有人开始摇辘辘,第一桶送上来的都是淤泥,二桶,三桶……淤泥接二连三斯提上来。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踮着脚踩着那些从井下淘上来的淤泥。这些泥和地面上的泥不同,细腻,颜色也比较深,我一边踩着一边想着,这井里是个什么样子呢?怎么还会有这些泥?我每天就喝这样的水,是不是喝了很多泥?我畸形怪状的想法浮想联翩,脚下却依然没有停下,两只脚不停地踱着。忽然发现我身旁多了一个人影,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是谁,父亲一把将我抱起来,边走边说:“一个丫头片子,你就不怕摔着!”我被父亲夹着抱起,放在离淤泥很远的地方。然后他一指:“你就这站着别动,要不你就回家,你说你添什么乱啊!”父亲说完,头也没回就回到井口,接过那条粗粗的井绳,又和后面的一排人站在了一处。

井下的桶被不断地提上来放下去。这时,有人发现水桶里装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被渐渐拉了上来。刚冒出井口的时候,很多人都探头看着,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东西。桶提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一把步枪!枪在淤泥里生了锈,已经看不出枪的本色了,和稀泥一样的颜色。后来父亲和我谈过关于井里的这只步枪的事。伪满的时候,我们这里的镁矿是日本人掠夺的主要矿产资源,他们把一车车优质镁矿石运到大石桥,再转运抵达营口港,运往日本。期间,这里曾有许多民间自发抗日组织,也发生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不甘做亡国奴的村民,以各种方式反抗倭寇的掠夺行为。这把枪就是当时作为村长的爷爷目睹村子里的人杀了一个日本鬼子,把枪扔到井里的,一直没有人捞,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些事了。后来爷爷把杀日本鬼子的人送去当兵,成了英勇的八路军战士……

我忍不往近处靠,生锈的泥枪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我甚至想伸手摸摸,虽然这只是瞬间的念头。接下来井里又传上来的一些水壶、小桶,还有自来水钢笔等东西,都摆放在空地上,除了那把枪要上交,其它的都等着主人来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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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二爷爷拉了三次绳子,父亲意识到井底应该掏空了,人要上来了,父亲和那帮人一点点把绳子往上拉。拉到三分之二处,二爷爷示意停下,那就是二爷爷悬在井的半空,父亲试图拉了几次,没拉动,大家的头都挤在井口,二爷爷用手电光在井口划拉了一下,示意他是安全的。过了很久,二爷爷才又拽了三下绳子,示意上来。上来的二爷爷脸色煞黄,他疲惫地示意父亲把他平放在地上。他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不知道二爷爷的身上是井里的水还是汗水,全身都湿透了。他是在井下呆的时间太长,有些缺氧了。在井里三分之二停留时,是那里掉了几块石头,他从井底捡起来,又镶嵌到原来的位置,让这口井更加牢固。大家都坐到了地上,围围着二爷爷,嘘长问短。

我心里曾画的那个弧也自然地散开了。随着夜幕降临,大家都疲惫不堪地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又站在井边开始排队等着挑水了。

作者简介

冯岩:辽宁轻工职业学院英语教师,英语语言文学文学硕士,副教授;美国西俄勒冈大学访问学者;中国诗歌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小说、翻译诗等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联合日报》《美中时报》《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潮》《海燕》《芒种》等杂志;作品入选多种合集;首届“凤凰山杯”全国山水诗大赛《凤凰山红色记忆》二等奖;全球华语诗歌大赛第二届“周庄杯”记住乡愁爱我中华《词牌倒映在南湖的月上》二等奖;散文《叮叮当当的记忆》获得“华夏春晖杯”“父亲节大赛”一等奖;“闻香谷杯”大连市“我和我的祖国”《闻香谷二题》获得《海燕文学月刊》“特别奖”等。

本文来自“天南地北庄河人”(ID:TNDB-zhuangh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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