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胡适,就一生理念与价值现代化的精神气质而言,是同道中人;但论性情、意志、心态、处世及理念而言,他们又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两种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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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为民国文化圈顶级大V,但相互的态度很是蹊跷。总体来说,胡适对鲁迅始终都很尊重,年轻时写日记都不忘夸上“最”高级,说什么“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胡适日记》1922年3月10日)。鲁迅出书,胡适更不吝施以“彩虹屁”,誉之为“开山的创作”。检遍胡适所有作品、所有言论,你我看不到他非议鲁迅的一句一字。

但鲁迅对胡适,开始敷衍,很快就破口责骂。早在1925年,他就辛辣嘲弄胡博士“蒙着公正的皮”的丑态令人作呕(鲁迅《答KS君》,1925年8月28日),人家几次致信也不回复。去世前两年,他还痛骂胡适,说他是为虎作伥却又标榜仁义道德的“帮忙文人”,“不但骗人,还骗了自己”(鲁迅《王道诗话》,1933年3月5日),对昔日“小伙伴”的文字鞭挞那真是洗髓伐毛矣。

图\马家辉:鲁迅骂胡适这事上,我站胡适

鲁迅这么骂胡适,都是公开的,后者当然一清二楚。可奇怪的是,胡适不仅不恼,丝毫不介意,从来不还口,且似乎对之愈加尊重起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胡适对鲁迅的骂,从不还口,当然不只是气量大而已。要知道,鲁胡二人,相识于1918年,在五四时期,本是同一战壕中的亲密同志。简言之,鲁迅对胡适误会重重,但胡适始终信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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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差10岁,谊在同辈,五四时期互相之间很有多交往。他们都是一个营垒中的主要干将,都为着一种新兴文化的到来,做着相似或相同的工作。“山中还仗义,同泽见斯人”,看看现存此际鲁胡二公的书信往来,不难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相互信任、相互推挹的美好情感。

从现有文献推断,他们分道扬镳,在1925前后。从出版书信集看,1924年8月后,二者的信件便断绝了,从此双峰对峙,各自分流。在往后的岁月中,鲁迅对胡公这位洋博士多有微词,时有嘲弄,多不近人情的刻薄言语,带着轻视与敌意;而胡适方面,举凡文章、日记、谈话,不但对于鲁迅的出语不逊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还多方维护和颂扬,基本上人前人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宅心仁厚,古风存继。

也就是说,在生命的后十年,鲁迅是视胡适为“公敌”的;而胡适呢,晚年却亲口告诉周策纵说,“鲁迅是我们自己人,他还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认为鲁迅一直都是他同道中人。二人在看待对方上是截然反差的。胡适曾给鲁迅二弟周作人写过一封长信,自称“生平对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他对鲁迅的敬重,没有作假,至死一以贯之。

1936年鲁迅去世,前“女粉丝”作家苏雪林突然翻脸痛骂鲁迅,说他“身体病态,心理也完全病态“,还有意将信寄给胡适以为能得一臂之力,不想胡适翻过来批评她,说“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死生之友感人肺腑。这也是胡适为人最大闪亮点:真诚、厚道、体谅人。

后来,鲁迅遗孀许广平等人,希望出版《鲁迅全集》,但受到压力重重,无法实现。也正是胡适,主动站出来,挂名编辑委员,疏通关系,为之奔走,最终让全集顺利出版。我们现在能看到完备的鲁迅全集,不至于兵荒马乱时代如陈寅恪文稿那样无端散失,还得感谢胡适的义举。

鲁迅骂胡适虚伪,事实证明,他真的是骂错了!在看人方面,不得不说,胡适比他还准,而且更为公正宽厚。

周胡二公,对待彼此关系的态度,何以会差异到如此吊诡?很多人借此评判鲁迅为人,其实也不够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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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这里面的核心点,反倒在双方性格,尤其是成长环境太不一样了。“性格即命运”,这种因素,表面上属于细枝末节,但在关键时刻却往往左右人的判断、态度乃至处世方式。其余还有一个要素,应当在从属之列。

他们二人,都是昂藏丈夫、正人君子,不是小人。但他们的为人性情、格调,又的确是非常背离的。他们是同道而殊途,用现在话说,他们都是好人,却不适合一路走,不是一对稳固的CP。这必然会导致他们的疏离,也必然会使得彼此的观感不同,态度差异。

图\至今常见的绍兴老城区居民

鲁迅自小备受艰辛,遍尝人情冷暖,仿佛生来就已老,性格是沉郁冷峻的,偶尔暖意的流露,也是世故与沧桑的过滤,经常显得心胸褊狭,睚眦必报,易怒易躁,自然是有的。他一生几乎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与人交往基本都是凶终隙末,可以说,他的为人为文,夜色的忧郁、冰川的冷郁、地狱的肃杀往往兼而有之,那是一种即便喝毒酒也丝毫不怕死的凄厉的风味。平实地讲,就心理状况而言,他多少是不大健康的,甚或有些病态的。

而胡适之,生长徽州,在母亲的慈爱中成长,一路顺遂犹如天助,入上海、考取庚子赔款、留洋镀金,20来岁入主北大成名教授,名满天下,四海争识,这一切都潜在地影响到了他的为人情志。他的性格,本就是宽厚豁达、平易近人的,加上人生顺利、及英美信仰的加持,更让他的为人仿佛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暗影。他不是虚伪,而是真宽仁,敞亮,“其心休休然,其如有容”。我在十几二十岁时,尤其崇敬他这一点,总觉得做人就该做此等人。

图\胡适老家——绩溪上庄

所以,一旦鲁迅意识到胡适在理念上与他背离时,必然顺着他性格逻辑,投枪匕首,冷嘲热讽,色见乎辞,不稍假借;而胡适呢,一生只有别人当他是敌人,他几乎从不公开交恶于人,往往以德报怨,是非判断只存乎内心、见于行事,口角之争从不是他所乐见乐为的,所以他对鲁迅的谩骂一笑置之,自然也是性情的惯习所致。

更何况,他一生都很佩服鲁迅的为人、学识与文章,至死都认为鲁迅是他的同道中人呢。胡适晚年,在写给雷震、吴相湘等人的书信中,不断怀念故友鲁迅。鲁迅认定他是“敌人”,他只是付之一笑。

可以说,双方言行的差异,并非是君子小人之分,反倒都是因为心中存着一个“道”字使然:

鲁迅认为胡适不再是他的朋友,批评他不是私怨,而是出于“公道”;而胡适的不以为意,既是笃于"友道”,也是忠于彼此所共奉的某种“道义”、以及如何让古老而落后的中国更加现代的共同选择的“道路”理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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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道可道,非常道”,同一“道”字“道”理,他们的看法都太不一致了。鲁迅看不上胡适,是因为胡适不符合他的期待;而胡适始终敬重鲁夫子,在他至死都认定,鲁迅与他是同路人。而我,从来都相信,若泉下有知,他们二人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