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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话题

《行露》是收录于《诗经》的名篇之一,也是中国古代最早出现的说理诗。

这首诗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与人订过婚的女子,因为夫家礼数有亏而拒绝履行婚约,遂被夫家告上公堂。公堂之上,夫家因为手执婚约而被许多不明就里的人所同情,这个女子将用什么办法明正视听,说明其中的隐情与曲直呢?

上期文章:比《庄子》更早诞生的中国寓言:《诗经》的这个故事究竟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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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诗中的“雀”、“鼠”帮了女子的大忙。“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这句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住过的土坯瓦房——檐下有巢,墙角有洞。说不定哪个房间里就会闯入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诗经》中的《国风》多半采自民歌。民歌往往即景抒情,即事为喻。那些原本在生活中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小东西,到了诗人的眼里、心里,却能被他琢磨出深刻的道理和隽永的滋味来。

就说《行露》吧,诗中的那位主人翁,夫家起诉她拒绝履行婚约,而她的响应是:“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把这两句诗直译过来,大意是这样的:

“谁说雀儿头上不长角?不长角的话,它怎么能钻进我的屋子呢?”

麻雀,燕子……,哪一种家雀儿头上长角呢?听起来很荒诞是不是?可有时候,故事荒诞并不意味着道理荒唐。电影《我的1919》当中有这样一个桥段:

中国外交家顾维钧将要在巴黎和会上做一番演讲,陈述中国欲从一战战败国德国手中收回山东省主权的立场和要求。要达成这个目的,顾维钧的面前横着一头拦路虎,就是日本。

日本与英国签订过同盟条约。一战时,它利用德国深陷欧洲战场,对远东鞭长莫及的契机,以英日同盟为辞对驻扎在中国山东的德国军队发动袭击,并成功侵占了德国在山东的势力范围。在协约国的盟友们看来,德军既然是被日本人打败的,那么将原来由德国人占领的山东移交给日本,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

山东应该交还中国而不是移交给日本!要说服与会列强转变观念并不容易。可就在顾维钧来到会场的时候,同时出席和会并发言的日本代表牧野伸显却一不小给顾维钧送出了“助攻”。

牧野的怀表在入场前不慎掉落在楼梯上,被顾维钧拾了个正着。顾维钧在演讲的一开场便当着全体与会代表的面,振振有词地宣布这块表是牧野伸显为了讨好自己,争夺对山东的权益而送上的贿赂。这种罔顾事实的发言立刻招来了牧野伸显的激烈反驳:

“我抗议!这是盗窃,是赤裸裸的盗窃,太可耻了!”

最初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顾公使”的良苦用心:当着全世界的面红口白牙地扯谎,这难道就是中国外交家的风采吗?

但是,随着电影的镜头切换到主席台上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和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我开始回过味儿来了:他们俩在牧野伸显大声抗议的时候不但没有义愤填膺,反而掩嘴偷笑——显然,这两个权力场上的“老鬼”看懂了顾维钧演出的荒诞剧:

偷偷摸摸捡人家的漏儿,却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收到的孝敬。当牧野伸显大声抗议的时候,他难道不是在打日本人自己的脸吗?——山东就是中国遗失那只的“怀表”,而“捡到”山东的日本却拒绝将它归还失主,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牧野已经跟大家说明白了,是“赤裸裸的盗窃”。

所以威尔逊和劳合·乔治一边听着牧野气急败坏地抗议,一边等着看他的笑话:

“姑且算是我偷了牧野男爵的金表。那我倒想问问牧野男爵:你们日本,当着全世界的面,偷了整个山东省,这种行为算不算盗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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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荒诞的寓言,说服力胜过连篇累牍、千言万语。这个道理顾维钧知道,《行露》中那位被诉的女主人翁也知道。

在双方对簿公堂的时候,如果她选择正面回击对方的控诉,结果未必对她有利。因为这桩官司表面上看起来是缘于她拒绝履行婚约而才迫使对方起诉的。人们或许并不清楚她的拒绝另有内情,是对方不愿意认真履行婚礼必须的仪程,有错在先。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为了明正视听,女主人翁才说出了这个荒诞的寓言:

你们看见雀儿在屋檐下自如地钻进钻出,就想当然地以为那必是它长了角的缘故。所以嘛,你们看他拿着婚约来告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一定占着道理。其实真正理亏的是他,因为他“家室不足”(即礼仪有缺)

诗歌这种文体其实天生是不太适合说理的。因为诗歌的生命系于它的形象性,而说理往往需要梳理抽象的逻辑关系。可是“寓言”手法的介入却让诗人巧妙地绕开了抽象的误区,在道理条畅的同时又保持住了诗歌的原滋原味

就凭这一点,说《行露》是中国古代说理诗的开山鼻祖,似乎不算言过其实。

只不过,要完整地理解这首诗的说理艺术,我们可能还得解决最后一个疑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家雀儿不长角是没错,可是诗人怎么能说老鼠不长牙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关乎逻辑,而关乎文字训

因为古人口中的“牙”和我们理解的那个概念有些差别。《毛诗会笺》说:

陆佃云:“鼠有齿而无牙。”《说文》:“牙,牡齿也。”牡齿者,齿之大者也。统言之皆称齿称牙,析言之则当前唇者称齿,后在辅车者称牙。牙较大于齿。鼠齿不大,故谓无牙。东方朔说驺牙曰:“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此为齿小牙大之明证。雀实无角,鼠有齿而非牙,这疑似更难辨矣。


——《毛诗会笺》

在古语中,贴近嘴唇的牙齿(门牙)被称为“齿”,而贴近颊辅,用于咀嚼的牙齿(大牙)被称为“牙”。鼠类的门齿很发达,而大牙却极小,所以古人便认为它有齿而无牙。

“别瞧见耗子凿穿我们家的墙,就以为它长着牙了”,这两句诗同“谁为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所产生的说理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参考文献:
孔颖达《毛诗正义》;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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