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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鲁特琴的自画像》 1615–1617 阿特米希娅

我们今天讲这位画家,是艺术史上少有的几位女性艺术大师。她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是意大利当时唯一以画为职业的女人,是欧洲艺术史上第一位有名可考的女画家,也是欧洲艺术史上第一位成为艺术学院(迪赛诺学院)院士的女画家。

她17岁时惨遭不幸:被另一位同行画家侵犯,她诉诸法律,但法律没有给她公正,反将她羞辱。这段悲剧经历在现代,却远比她的画更为广为人知。在最常见的叙事,正是把阿特米希娅笔下那么多充满复仇欲望的、血腥暴力的女性形象归结于这段经历。

△《苏珊娜与长老》1622年 161x123cm

这当然更是一种刻板的观念:先不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到底有多少可靠的证据。用这样一厢情愿的方式来推测,只是将阿特米希娅这个活生生的艺术家,压扁成了一个被强暴的符号——而忽略了她同样有大量画面温柔的作品,以及最关键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犹滴斩首荷罗孚尼》阿特米希娅

阿特米希娅·简特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 ),是在1593年的7月8日出生于罗马,他的父亲奥拉齐奥(Orazio Gentileschi)在当地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身为家中长女,12岁的她在母亲去世后不得不挑起家务的重担,常常要在父亲忙于工作时照顾家中的三个弟弟。另一面,工作繁重的父亲也常常让阿特米希娅在绘画时打打下手,出于生计需求,阿特米希娅多多少少开了始一些基础的绘画训练。

鉴于她的女性身份,当时极少有女艺术家登台亮相,更遑论女孩子前往画家工作室学习了。因此,她主要在家中复制父亲的作品为主。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的成就,会远远超越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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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滴与女仆》

17岁的阿特米希娅,就已经为我们留下了一张艺术史名作,同时也是她现存最早的作品《苏珊娜与长老》。这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常见题材,备受画家青睐。这一典故出自旧约《圣经》中的《但以理书》(因新教改革,新教版中文圣经将其收入《圣经外典》)。

苏珊娜是犹太富商的妻子,城内两位长老觊觎她的美貌,先偷窥她沐浴,继而上前玷污。苏珊娜宁死不屈,奋力反抗。谁知两位长老面对罪行败露却利用手中的权势,诬陷她与别人有染,可怜的苏珊娜就此被判死刑。听到她祈祷的上帝,派但以理救出了苏珊娜,而两名长老则被处死。从此,苏珊娜成为西方文化中贞女的象征。

△《维纳斯与丘比特》 1625–1630年, Virginia Museum of Fine Arts

虽然这一主题有着许多戏剧化的剧情,短小紧凑的故事中有强暴、情欲、窥视癖、信仰、善恶有报等种种复杂因素,但纵观西方绘画史,几乎所有的画家都挑选“长老偷窥苏珊娜沐浴”这一幕。这显然不是偶然:西方艺术史中的女性角色,长期以来其在画中存在的价值,便是供“他人凝视”,而这个观众已经被预设为男性。这一点在苏珊娜题材中显得尤为突出,苏珊娜总是被塑造成一个被看的景观,观画者也实际上加入了长老的行列,在画外一起窥视她的肉体,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

△《苏珊娜与长老》

但阿特米希娅并没有把女性当作一个被观看之物。17岁的她,笔下的苏珊娜是一个极端厌恶、坚决拒斥的姿态,她没有搔首弄姿、刻意展现任何的女性肉体之美,反倒真实的、竭力回避着长老咄咄逼人的目光,以致身体呈现出并不美丽的扭曲,充满了在面对入侵时的无助之感。足见,作为一个女性艺术家,这就是她对自己身体真实的态度:她不是什么仅供观赏的“物”,她也并不想任何人窥视她的身体。这一点,与其他男性艺术家笔下楚楚可怜、无助但诱人、魅惑的苏珊娜截然不同。

在创作了这张画几个月后,1611年5月,阿特米希娅迎来了一生中的悲剧时刻:她被父亲的朋友、同样是画家的塔西(Agostino Tassi c1580-1644)侵犯,彼时塔西正与她父亲共事完成罗马宫的装饰工作,因此塔西顺势成为阿特米希娅的绘画导师,却没想到他既无师德,更是人面兽心。强暴阿特米希娅后,为了掩盖罪行,塔西空口许诺将娶她为妻,却在背地里试图杀害她以消灭证据、并将她创作的画作据为己有。

忍无可忍之下,阿特米希娅将塔西送上法庭,这样的决定即便在今天依旧充满勇气和决断,当然也在当时的罗马引起轰动。但她并没有迎来正义,塔西在法庭上污蔑阿特米希娅行为不检点,与他人乱交,因此没有娶她为妻,而十七世纪的意大利,不仅女性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女性的证词也不通常不被信任。

因此,罗马法庭面对无权无势的阿特米希娅,天然的假定了她是诬告自己的老师塔西,因此让士兵当场给她施加刑罚,用细麻绳紧紧捆绑她的十指,法官每问一次“你说的是实话吗?”法警便勒紧一次麻绳,直至她血肉模糊,阿特米希娅的回答始终没变:我没说谎。这次经历令她双手近乎残废,她怒而在法庭上质问法官:“是我将他告上法庭,结果受刑、被审问的反而是我?”

△阿特米希娅《自画像》

冗长的法律流程和当地长久以来对女性的歧视,让无权无势的阿特米希娅度过了钝刀割肉般的七个月,在另一次庭审中,法官给了她更大的羞辱:如何证明自己在被塔西强暴后不再是处女。他们当场找来两个助产士,在法庭上拉起了一面布帘,由助产士验证阿特米希娅确实遭到侵犯。最终,阿特米希娅勉强赢了官司。

这样的经历,深深地伤害了这位18岁少女的内心,最终:塔西虽然遭到了谴责和放逐的法律制裁,但这一惩罚从来没有得到执行。而受害者阿特米希娅,以莫大的痛苦,莫大的勇气争取的公义,却成了罗马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这场悲剧成了她一生的转折点。

庭审后第二天,阿特米希娅嫁给佛罗伦萨艺术家彼得罗·斯蒂亚泰西(Pierantonio di Vincenzo Stiattesi),正是斯蒂亚泰西的哥哥为阿特米希娅担任法律辩护。新婚燕尔,夫妻俩双双离开伤心之地罗马,奔赴佛罗伦萨开始新的生活。

但新生活能否掩盖过往的伤痛?她的悲愤该向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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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滴斩杀荷罗孚尼》, 1612-13年 158.8 × 125.5 cm

画笔成了她的复仇女神。隔年,1612年阿特米希娅创作了她在艺术史上的代表作:《犹滴斩杀荷罗孚尼》。这是西方文化的“美人计”,出自圣经《犹滴传》(作为次经,被罗马天主教及东正教认为是《旧约圣经》的一部分,部分中文《圣经》因翻译自新教版本,故无此节。)犹滴是一位以色列的美丽寡妇,面对荷罗浮尼率领的十三万大军围城,她挺身而出色诱荷罗浮尼并将其灌醉斩首,安然返回以城内,犹滴由此成为了以色列人的女英雄。

△卡拉瓦乔 《犹滴割下荷罗浮尼的头》1598-1599

在其他艺术家笔下,犹滴往往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郎,即便是提着头颅或是在斩首的过程中,也往往呈现出大小姐般的柔弱与嫌恶,这一点在卡拉瓦乔的犹滴和波提切利的犹滴身上展现的很明显。

△波提切利 《犹滴返回伯赛利亚》

但在阿特米希娅的笔下,美丽的犹滴更像是位女屠夫,观众直面了残酷的斩首瞬间,一束光照亮了屠宰现场,犹滴镇定而肃穆的一手持刀,一手抓住荷罗浮尼头颅将其斩下,白色的床单满是鲜血,女性的诱惑与美丽彻底消失,只有赤裸裸的杀戮,原本神话中的宗教因素被排除的一干二净。

△《犹滴斩杀荷罗孚尼》, 1612-13年 158.8 × 125.5 cm

其后,犹滴也成了阿特米希娅反复创作的题材。因此,在一些学者们看来,创作如此暴力血腥的斩首,更像是被性侵的受害者在绘画上的反抗与回应,这不是一位在上帝指引下的女英雄、也不是一位风情万种的色诱女郎,只有复仇能激发出如此刚毅果断的屠宰。

△《埃及艳后之死》(Cleopatra),1633-5117 × 175.5 cm

因此,犹滴更像是画家的复仇女神,阿特米希娅用这样一张进入艺术史的绘画,将同是画家的塔西钉在了强奸犯的耻辱柱上,堪称是用画笔完成了一个永恒的复仇。除此之外,阿特米希娅也尤为钟爱各类女英雄的题材,包括埃及艳后、罗马贞女卢克雷齐亚等等。相比较而言,她笔下的女性形象,有力、激情、甚至略带凶悍,这成了阿特米希娅因此而闻名。

在佛罗伦萨生活,也使得阿特米希娅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她的画令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家族赞赏不已,进而令她在1616年成功加入了著名的迪赛诺艺术学院(世界上第一个美术学院的第一名院士),从此,阿特米希娅以一名职业画家的身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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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 约1615年-1617年

然而,私下里,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因为斯蒂亚特西背负了无数债务。他们在五年内生了五个孩子,却只有两个幸存。1618年,她与弗朗切斯科·玛丽亚·马林吉(Francesco Maria Maringhi)展开了热情洋溢的婚外恋。但佛罗伦萨不是她的终老之地,由于没能完成美第奇家族的委托,面对柯西莫二世的愤怒追捕,她再次踏上了颠沛流离之路。

离开佛罗伦萨,阿特米希娅先回罗马投奔父亲,继而前往威尼斯,再跑到西班牙统治下的那不勒斯。最后,虽然抱怨当地物价过高,但她还是在那不勒斯定居了25年。一座欣欣向荣的小工作室在这浪漫的海港都市开张了,由她和女儿普鲁登扎(Prudenza)共同经营打理。这一时期的作品,相比较她年轻时少了许多血腥和愤怒,在商业化的浪潮摸爬滚打中,她订单上至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可谓是备受当地人青睐。

△《苏珊娜和长老》,1652年。布面油画,200.3×225.6厘米。

命运倒成了一个循环:我们现存最后一张阿特米希娅的作品,正是她17岁最早的那一题材《苏珊娜与长老》。相比较17岁那个少女充满恐惧之情,整幅画面排斥和能量更少,苏珊娜更像是一位神圣的贵妇在与两位长老论道,身体也没有丝毫裸露之感。也许年岁的增长,为人父母的经历带来了心理上沉静与勇气,亦或者养家糊口的生活,令她开始更为客户的口味着想——毕竟所有的画都是要挂在特定场地做装饰使用。

△《自画像》1638年 阿特米希娅

尽管阿特米希娅去世的确切时间并不清楚,据认为很可能是在1656年那不勒斯瘟疫期间,但她60岁的年龄在当时堪称高寿。她最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唯一幸存的孩子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而她本人备受欢迎,甚至还跟伽利略保持着友谊。

毫无疑问,她可以跻身为最有成就的画家之一,俗一点说:她少女时期的作品就已经被意大利、西班牙、英国的统治者们所青睐,其中甚至包括柯西莫·美第奇二世这种专业的艺术赞助人。

因此,若总是在艺术史中刻意强调她女画家的身份,甚至有点不公平:毕竟她的成就不是靠性别,而是凭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