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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能笼统地探讨“爱”的主题?爱这枚卵石,它在时间的长河中幻化出最幽微而变换不定的闪光。一百位设计师,当他们在服装中尝试呈现爱的面貌,也不会仅仅得出九十九个不同的结果;但奇怪地是,我们却毫不怀疑地将它们之中,无论是最温柔的,还是最极端的…...全都共同地归属在“爱”这一姓名之下。

冬日相思

“实际上,既无人引羊群去草地上,也无人前往户外。 然而,一些人在纺亚麻,另一些则在编织鸟网,兀自沉思。

其他农夫与牧人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有一段时间可以不劳作;而克洛埃和达夫尼斯却回忆起,诸如接吻,诸如拥抱,诸如一起带来食物。他们度过忧伤的夜晚,等待春天,就像从死亡中重生。背包使人忧伤,因为从中他们共餐;挤奶桶使人忧伤,从中他们共饮。所以他们向女神祈祷,将他们从苦境中释放,有一天让他们看到太阳。”

λγγο, Δφνι κα Χλ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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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Pierre Auguste Cot

对于学习西方古典文明的人来说,都曾不可避免地从这篇古代的文字中感受到爱情最初的震撼——它是古希腊作家朗格斯写于公元2-3世纪之间的一部小说《达夫尼斯与克洛伊》中的一小段,描绘了一个冬天之中两位主人公的爱情;它是一篇如此经典的文本,以致于研习古希腊语的人总是在学习之初就能够接触到它,清晰简单的遣词、通畅淳朴的造句,仿佛令读者一下回到文明的最初的日光之下:羊群、亚麻、捕鸟网,我们震惊于这些在故纸堆中与博物馆昏暗的照明下泛出遥远历史的尘土色的死物,其间传达出的情感与精神,其浓烈与稠密的程度并不输给我们在当下身边偶然耳闻的任何一则逸闻。竟然仅仅因为四季的变换,恋情就不得不遭受挫折,这固然使我们惊讶;但这古代背包与挤奶桶中的忧伤,其撕裂般的鲜活仿佛几乎就在我们的鼻尖之前;而这一对比无疑是更加撼动心灵的。 爱情同身体密切相关的一面,与它抽象化、精神化的一面,圆融一体,它们还全然尚未分化; 身体的部分并不尤其罪恶,思维的共鸣当然也不尤为崇高。 它们都同等地寻常而重要,悄然潜入日常的时间之中,构成一曲田园牧歌式的、饱含人情味的爱情诗。

当我们为这样一种前社会的纯真爱情描绘出一副花果丰茂的、前道德的,伊甸园(Gan Eden)般的场所,在服装的世界中,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Jean Paul Gaultier。没错,这位以天马行空的童真想象而著称的设计师,贯穿其作品的一个重要的风格来源,就是有关塔罗师祖母为人占卜的童年记忆;阿卡纳牌,那些缭绕眩目的牌面,在一本正经的圣经故事表面之下,隐藏的却是一个怪物麋集的绿色乐园:龙虾、水池、超现实的空间感、徜徉在自然山林之间的裸体……仿佛一个博斯的花园。这些诙谐而充满灵感的视觉要素,不难使人将其与Gaultier先生服装设计中贯穿始终的异教精神产生某种深刻的联想。他的童真正来自于一种文明本身的童真——在异教的花鸟间——此时文明尚且是一个孩童,来自自然的神祇尚未与人断然区分;他们这时还居住在同一片大地之上,宗教崇拜宛如一种恋爱关系;甚至,人类之中的一些女儿和美丽少年也使浪漫的神坠入爱河。

Jean Paul Gaultier 2017SS HC

因此,当Gaultier先生在2017春夏高级订制的闭秀环节中描绘了一个爱情故事的时候,我们不难预料到即将看到了一场充满前柏拉图的、古希腊人文情感的婚礼。这不正是达夫尼斯与克洛埃的婚礼吗?当系列中的57套成衣在秀场中依次亮相完毕,帷幕缓缓拉开,Coco Rocha以古希腊神话中宁芙(νμφη)仙女的形象出现在高高的秋千上,她在大自然(秀场中响起黑格尔的古希腊人的鸟鸣声)中跳、笑,无忧无虑的嬉戏。她身着一袭古朴而精致的白裙,象征自然精神的纯洁无暇;耸立在两胛的袖翅,好像精灵微微颤动的双翼;而朴素轻盈的裙身宛若宁芙以太般的身体。软与硬,面料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梦想中实现精神的轻灵之态。带有天主教严苛色彩的婚礼进行曲被无忧无虑的吉他与口哨欣然解构,婚礼的过程中,一切具有仪式色彩的身体动作都被取消,他们手牵着手跳跃到人群面前,接吻——就像在春日再会的达夫尼斯与克洛埃,一切都是原真的。 这是我们最初的爱情。

地狱中的恋人

区分的最初显现伴随着理性的发蒙,正如智慧果是人离开伊甸园的起因。柏拉图认为我们周遭的表象世界更接近一个谎言,而世界的真实实则是需要智慧才能得以理解的、其背后的理念;爱情自然也不例外,《会饮篇》中,爱智者们开始尝试思考一种更为真纯、更为本质、全然超越俗世之上的爱情,就此区分了迷恋肉体的“凡俗的爱”,和钟爱灵魂的“天上的爱”。而当山林水泽的希腊神成为异教,天主教秩序的时代来临;神格从人格之中全然地脱离出去,爱与道德的关联性达到了顶峰。爱,一方面成为道德的最高形式;一方面又因为同肉欲的紧密相关,由此总是不可避免地滑向道德沦丧的深渊——因此我们前社会的、天真无邪的爱情摇身一变,开始显示出它沉重而神秘,混合着欢娱与危险、渴望与忍耐、幻与梦、罪与罚,如此无比矛盾、吊诡重重的面貌。

Alexander McQueen 2006FW RTW

对这样一种爱情的描绘,无疑需要设计师投入他心灵的痛苦以及某种隐秘的激情:Alexander McQueen。McQueen所描绘的恋人的形象(不得不说,它们绝对是时装史上最为令人刻骨铭心的形象之中的几个),绝不像Gaultier一样徜徉在自然之间,而总是身处地狱之中。譬如,2006-FW-RTW闭秀中惊鸿一现、被烟气般飞卷涌动的长袍萦绕其间的Kate Moss,在这场以“卡洛登的寡妇”为主题的秀中,这个幻影恋人的形象为McQueen所欲描绘的英国作家沃尔特·斯科特笔下那种在浓厚的悲剧性命运之下也不曾低头的、孤高不羁的苏格兰妇女的形象注入了一层极为复杂的,爱欲生死的色彩。

在《神曲·地狱篇》中,迷途的但丁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引导下游历地狱;他来到地狱的第二层,在此,沉溺色欲的人被无止的狂风猛烈地吹刮。地狱里的狂飙象征肉欲,而生前为欲望所摆布的人在风中无所依凭,只能四处奔逃呼号,不能自止。也正是在此,但丁遇见了两个在一起的、轻飘飘地乘风而来的恋人的灵魂,这是罗马城中的一对著名的情侣,保罗与芙兰切斯卡,叔嫂二人,因通奸败露而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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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保罗和芙兰切斯卡》,Enrico Scuri

然而这两个在狂风中受罚的灵魂,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炽热、真挚,以致于但丁听了他们的讲述后竟然激于怜悯之情,像死尸一样倒在地上。因愤怒、傲慢与欲望犯下罪行而在人世间受到命运严厉惩罚的高原寡妇,McQueen在这个充满坚实感、野性与民族自豪感的系列结尾,却用他的魔法从无名无始之处幻化出一个芙兰切斯卡的形象,作为这个孤独的苏格兰妇女一生的总结——令人难以置信…如同以太一般柔软、轻灵、脆弱,带着柔情的歉疚。由艺术家Baillie Walsh制作的全息投影,半透明的影像质感正宛如荷马史诗中所描绘的地狱中的魂影(σκια)的形象。Kate Moss从黑暗中缓缓浮现,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纯白的裙子由层次繁复的欧根纱制成,与她的金发一起在风中翻滚出美得惊人的、不断变动的形态,有如地狱中的弗兰切斯卡在昏暗的气流中飞舞,“宛如被情欲召来的鸽子”。McQueen痴迷于情感的矛盾性,他总是在道德教条的视角下展现被视为错误或罪孽的事物,又被其吸引,以服装语言与其建立深刻的共情、揭露出其被隐蔽在世俗审判之后不为常人所察的美,而这种源于矛盾性的美往往是令人最惊异、而又最产生共鸣的,令人简直像但丁那样大惊失色。

Alexander McQueen 1999SS RTW

另一个著名的案例,McQueen的“No.13”(1999SS-RTW)的闭秀,Shalom Harlow身着纯白伞裙亮相,任由身畔的两台机器在裙摆上喷绘黄绿、黑色的颜料。模特像一个芭蕾舞者,站在缓缓旋转的地台上,而两边粗大的机械手臂恣意地喷洒颜料,这种视觉上的暴力仿佛正在消耗她的生命;而她无力动弹,尽力抵抗…...有趣的是,伞裙的下方通过面料的填充形成整个儿的、宽大的空间,却在胸部使用具有强烈BDSM性文化暗示的革带元素,紧紧地绑缚住模特的身体,仿佛故意一方面使她难以呼吸,一方面又将她脆弱的躯体向外界敞开;她的肢体与伞裙一起形成一种极度脆弱无助的姿态,而仅凭某种力量支撑着她顽强地站在机械(技术物)的暴力的最中心——一些黑色的颜料溅落在面孔上,劫后余生;而我们可以轻易设想到,这种力量就是被视为罪恶的爱。 McQueen一生都在用艺术家炽热的天才与激情投身于爱,为疾病与疯癫正名。疯狂地投身于爱与欲,从而引发世俗道德的愧疚与罪恶感,仿佛某种自我虐待;然而正是从这爱的痛苦的内部,从心灵挣扎的裂隙之中,才能培育出我们——现代人的爱,由其矛盾性所结出的血红色的、不洁的、最美的花朵。

心之革命

也许这种爱的挣扎构成了整个现代与后现代的历史——它持续的时间太过漫长,人们为了平息它带来的钝痛以求安宁而做出的尝试也太过多样……以致于到最后,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最终将会是怎样一种无穷的神力,才能够使它真正消散。但结果总是出乎意料:实际上这种力量一直存在着,并且它看上去似乎是如此放松,没有任何力度可言…但是它却完成了这爱的革命——彻底使得爱情内部二元对立的战争在它面前消弭无痕。

Comme des Garons 1998SS RTW

川久保玲,与她经常使观者惊慌失措的服装本身相比,她在文本或是符号方面几乎取消了一切戏剧性。某种印象主义的信念:尽力地避免一切累赘叙事,以图使服装背后文本化的“涵义”不复存在,从而形成一种纯粹的印象。就像一首轻盈到摆脱了任何引用的诗歌,在她创造的全新的廓形(或者我们是否该说:一种全新的身体?)面前,所有叙事与阐释都不得不屏住呼吸。也许因此,她在人们的印象中显得淡然不语、缺乏戏剧张力;但语言与形象典故的缺失无疑只会加强她服装中颠覆性的力量。

诚然,Comme des Garons有一种前现代的、田园牧歌式的天真;但是毫无疑问,川久保玲的服装站在整个现代性的面前;尽管她是如此沉默不语,但仍然是在用她悄然路过的步伐回应着现代性的痛苦。翻看Comme des Garons自身的历史,我们会注意到,每隔几年就会在秀场中出现成群结队的婚纱的形象,如1998-SS-RTW,2005-FW-RTW,2012-SS-RTW,甚至是今年秋冬的成衣系列。然而恰恰是在爱情主题的多次复现中,我们看到一种爱欲生死的向日常性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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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久保玲与打版师们共同创造的这些神奇的空间-服装中,这些戴着头纱、身着神圣白色、象征着“爱情”的女性的形象浮现出来。然而正如这种对“爱”的指涉本身的若隐若现和模棱两可,她们也呈现出一种有别于“爱”这一使人迷狂的概念的随意与漫不经心——全然不同于我们此前所见过的种种为了爱而受二力撕扯,因此感到痛苦焦虑、愧疚不堪的形象。服装塑造出一种儿童服装的身体比例,并若有似无地混合着工业革命后投身工作岗位的女性工作服饰的模糊影子,带有强烈的“每一天”的生活气息,与传统上婚姻概念所形成的“那一天”的思维形成差异,构筑出奇妙的张力。她不再是试图驳斥爱情中神圣性与罪恶性的分化,而是将这个问题彻底悬搁一旁;她从爱的主题中淡然走过,使人深深感到无论是神圣或是罪恶,着实与爱无关。她的服装,正如日本文化中某种“空”的思想,爱的情感,亦或者是生、死,都不再是一个严重的时刻,而是散入时间的线性之中,成为持续于时间绵延(durée)内的一种淡淡的滋味。在这种日常性之中,恋人终于从道德与道德沦丧中被松绑、在天空下轻盈的呼吸……爱情重获了后现代的自由。

撰文—无慢

编辑—J &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