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称得上是好电影?从《一九四二》(2012)到《我不是潘金莲》,再到《芳华》(2017),如导演冯小刚所说,他终于为自己拍片了。这句话就是在说,以自己的绝对标准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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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芳华》剧照

暂且不知道这个标准是什么,但至少,在很多大导演的作品崩坍时,他在以他的作品提出“不一样”的标准。

《芳华》充满表达欲,有情怀可散播,但走的是商业电影路线。我不觉得有情怀就不是商业电影,也不觉得商业电影没情怀。然而 在我看来,作为一部商业电影,《芳华》只是从个人表达出发,最 终却去向不明。刻薄一点说,这部电影的后半部分完全陷进了一种病态的文艺腔怀旧氛围。电影拍给谁看?符不符合目标受众的要求,创作文艺片也需要清楚这两个问题,我觉得在《我不是潘金莲》 和《一九四二》里,创作者的心更澄明一些,我更愿意把这两部称为文艺片,而《芳华》只是一部小众商业片。 看得出来,主创们对《芳华》中描绘的生活是真有体验,念念不忘。看电影的时候,就觉得刘峰是导演一个视角的化身,穗子也就是旁白,是编剧的化身。这一方面说明,主创们走了心,另一方 面说明,他们陷入了自我表达。

任何个人表达都是艺术的,而不可否认的是,艺术和大众之间存在着一条界线。或者不考虑受众,拍自己想拍的; 或者以考虑受 众为主,拍大众爱看的。在电影世界里,有一个谁选择谁的问题。

《芳华》里的刘峰让我颇有感触,他可以类比《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的林恩— 一个活雷锋,一个英雄。在活雷锋的面具下,刘峰连面对爱情都那么压抑,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林恩也一 样,他在啦啦队邂逅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却走向了某个“名分”必然的归处。可见这种事也不是哪个年代所特有的。

应该以什么标准评价这部电影?既然称之为“电影”,那肯定是要在艺术这个范畴内对其评价,离开这个范畴,就没法谈了。或者说,这其中存在“绝对标准和相对标准”的问题。

本片有关战争的那部分本质上是青春片。我以意大利电影《劫后余生》(1997)为例进行说明。这部电影讲的也是战争后遗症的故事,改编自犹太作家普里莫·莱维的自传体小说。电影如实讲述了一个人在集中营里待了十一个月零三天的故事。1945 年 1 月 27日,苦难看似结束了,这个人带着内心无法抹去的阴影走出集中营。他在生活中很痛苦,一直没有克服内心的病痛。这与现实中的小说作者一样— 莱维的“劫后余生”持续到 1987 年,他跳楼自杀为止......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威塞尔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平静,关于奥斯维辛的记忆在他身上也仍在起作用。他说:“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维辛时代,莱维已死。”

对于《芳华》,导演可能想把它拍成一部气质电影— 区别于其以往体现娱乐诉求的商业片、偏艺术的电影。也就是说,导演要把某些想法装进原著故事这个筐。导演说, 他拍的是主角那一代人,所以我想,他拍的是记忆。既然拍的是记忆,也就无所谓主线是否连贯;拍的是时代,也就无所谓人物形象是否突出;拍的是青春,也就无所谓性意识是否蔓延;拍的是内心压抑不住的感情,也就无所谓是否一味煽情。

电影《芳华》剧照

这些是毛病吗?视角错乱与情感充沛这两个特点同时存在。很多观众在哭,然而青春只剩下泪水了么?观众是否被纯个人的描述 蒙蔽了?以“时代”为主要表现内容是有风险的。电影对“时代” 的表现可能会有“暧昧”的成分,而几千万观众看到的东西会影响他们对那个时代的想象。作为认识那个时代的窗口之一,此类电影对“观众对那个时代的理解”是负有责任的。所以,高级电影直指 人性,远比指向逝去的时代更有意思。

谈论电影时,人总会无意地将其归类,大脑组织决定了短期之内看过的电影会在观众脑中形成一个矩阵。当你指出其中某部电影 时,一个叫作“相对概念”的窗口立即弹出。

很多国内电影展上的电影打分偏高,就是因为打分者同期看了多部水平相近的电影,陷入了暂时性的标准里— 有时打分者事后 再看又觉得自己手松,但标准没法绝对客观,人总是活在他人的影响之中,电影也一样。我几次在关于电影的场合见到某毒舌影评人,他解释为什么他总给人“毒舌”的感觉: 这是一个绝对标准与相对标准出现分歧的问题。

文艺片和艺术片的标准不一样。文艺片标准要求电影处理好剧本结构、人物形象等这些常规的元素。对艺术片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是看影片中是否存在作者性的完整而出色的表达。

《芳华》和同期另一部电影《妖猫传》(2017)的制作水准都非常高。某种意义上来说,“电影拍电影人想说的话”这件确定无疑的事终于得到了市场的认同,这是好事,预示着很多导演有了张开嘴表达、不昧着良心拍电影的可能,当然,仅仅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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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中的白居易与空海

好电影和烂片最大的区别在于目的— 如果内心不真诚,肯定 不会成为什么有价值的电影吧?影评人罗杰·伊伯特的观点就是这样。导演的追求最初应该在于表达。有趣的是,以艺术片的标准看,

《芳华》最终呈现出的情绪完全不是一部艺术片的初心— 只是猜 测。如果按文艺片的标准要求,零散的多视角叙述就成了剧作层面 的问题。不是说最终呈现出的情绪或者多角度叙述不好,只是最开 始依据的标准似乎在影片的发展过程中改变了。

电影基于分类标准才可以讨论,离开这个范畴便谈不下去。有的人在评论后面留言要求评论者“有本事自己拍”,这更没什么好辩论的— 只要是观众,都有权理性地表达自己对影片的意见。

如果要下结论,我觉得《芳华》仅是不错的文艺片,最好的地 方是初心可见,最不好的是看不到每个人的自愈(获救)过程。刘 峰、何小萍、萧穗子等人的青春都被笼罩在集体的溃败之下,整个情感是大众(集体)的,而非观众能明确感觉到的个人的。也许那个时代就是集体主义的,但我想,导演的缅怀是个人的,那么芳华是一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呢?

相较于事无巨细地还原真实的历史,电影更多讲究的是对人物内心的呈现。对于《芳华》,很多评论者纠结战争、历史道具上的问题,我认为完全偏离了电影的核心。在《妖猫传》的评论中,也 存在有关历史问题的纷争。尽管好电影有千万种,但我想,是否拍出了人性的复杂,是评价一部影片能否被称为“好电影”的重要标 准。在大唐盛世背景之下展开的《妖猫传》,其实也是讲一个时代里人物的变迁。在我看来,两部电影的剧本在思路上很相似,都是散着写、要群像,冯导奔着“6 分钟长镜头”去了,陈导奔着“极乐之宴”去了,只不过两人的语气不太一样。

对“每个人都是过场人物”的解释是“时代才是主角”,这解释对艺术片来说合适,对文艺片就有点强词夺理了。当然,所有导演都会认为自己拍了一部好电影。

作为观众,我们看的是什么呢?

一个人,一个军人,一个君王,一个文工团里的小兵,一个盛世里的日本和尚,一个政委,一个白乐天......观众看的是,时代之外,集体之外,有没有可以称之为“人格”的东西建立。观众看的不是时代,因为时代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对我来说,不存在怀不怀旧,只有我们自己生而为人的软弱与勇敢。面对人性,左躲右闪、言不及义都是我们当下习以为常的态度,这很不好。所以我说 :“早在三十年前的反击战时代,不仅主角刘峰、何小萍青春已逝,而且对那个时代的准确记忆也已死。”

本文摘选自《电影漫游症札记》,作者 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