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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

菏泽曹县丁楼村,十年前还是山东最穷的地方,2019年整个村的淘宝店创造了4.5亿左右销售额。依靠开网店,一个回乡的年轻人年薪是城里的10倍。村民们从土地上逃离,又再度回归。开网店的人没有乡愁,只有守候。

作者| 周然

编辑| 王珊

900多年前,宋江在梁山泊聚集众人起义,依靠八百里水泊天险占地为王,他们的故事被写进了《水浒传》里。

后来历经变迁,天险却变成阻碍那里农民发展的劣势。

21世纪的头十年,位于鲁西南的菏泽依然是整个山东最穷的地方,用任庆生的话说,这里是贫穷中的最贫穷。

任庆生所在的菏泽曹县大集镇丁楼村,原本自然条件艰苦,位置边缘,不靠近省道国道,更像是一块被忽略掉的地方。

他回想起,有一次妻子想吃烧鸡想了很久,为了买五块六一只的烧鸡,他去工地上干了两天活。回到家里的土坯房中,孩子告诉他夜里冷。没办法,他就把新摘下的棉花给孩子铺上。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他也想修屋子、买被子,但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天也只有30多元,只够温饱。

如今,任庆生一家早住进了楼房,再不用担心亲戚来了没地方住,妻子也尝遍了各地的风味美食。他家里有三辆汽车,不同的场合开不同的车。没事的时候,他还会和家人一起自驾游。

他不是村里唯一过上好日子的人。去年村里一下买了两辆豪车,一辆加长版的路虎,一辆宝马740。每年年底村里都会堵车,一公里的路往往要走上一个多小时。这是因为全村300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汽车。“我们现在的生活比城里上班的人都好。”

和影视剧里那些远走他乡致富的故事不同,任庆生一直待在老家山东省。这300户人家致富的道路也很相似——做电商、开淘宝店。

从2009年起步,到2019年丁楼村做出了4.5亿的交易额,这个被誉为“淘宝第一村”的地方,已然成为勤劳致富的标本。每年都有企业和大学生去那里调研、参观,这也吸引了纪录片导演焦波的注意。

为了拍好这部讲述农民、农村与电商的作品,2015年焦波在丁楼村驻扎了15个月。从2012年拍摄《乡村里的中国》开始,焦波一直将镜头对准广袤的农村,以及被边缘化的农民身上。

《淘宝村》导演焦波/受访者供图

淘宝村的活力让他意外,“这是一场农村新革命”。农民从土地上出走,又再次回到土地上,尽管他们做起了淘宝,拿起了键盘,但是他们还没忘记传承的能力、土地以及庄稼。

2020年9月17日,豹变与《淘宝村》导演焦波交流近两个小时,还原当时拍摄的历程和构思,以及淘宝村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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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犬声变键盘声

我的拍摄对象菏泽丁楼村,是位于鲁西南的一个村庄。

那里原先很穷,黄河故道,曾经是只能靠土地讨生活的贫困山庄,属于山东省贫困人口最多的地区之一。

我们在那驻扎了15个月。刚去那边踩点,一进村里,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丁楼村/纪录片《淘宝村》截图

我的工作就是拍摄、记录乡村。前几年,看到很多农民出去打工,田地荒芜,家里种地的都是老头老太太,空心村的现象很严重。

种地很辛苦,收益也低,村里留不住青壮年,随之而来的是留守儿童、空巢老人问题,农村日渐萧条,人情寡淡。

以往到了其他村,听到的只有鸡鸣狗叫,但那个村子家家都是键盘声,就像音符一样伴随村庄生活。有时候他们做着饭一听到电脑的滴滴声,就跑过去敲键盘回复,因为那就是钱。

更让人意外的是,丁楼村的网也很快。很多北京、上海人去那,惊讶这个村的网络竟然比大城市还快。网快不堵车,这是发展农村电商的基本条件。

起初半个月里我们在找拍摄对象。

找到了当地最先一批做网店的村支书任庆生。他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面工地打工。到2009年,偶然接触到了淘宝,就借钱买了一台电脑,回村里从头开始学做网店。

任庆生/纪录片《淘宝村》截图

有一次考察,碰上了任庆金,他是为了照顾母亲和女儿回到村里的,因为不断给拍展示汉奸服的照片,村里人都叫他“汉奸”。还有一个父亲去世,19岁就担当起家里重担的小男孩,叫任恒,以这三个人物为主。找到对的、有故事的人,就成功了一大半。

任恒的生活是因为开网店改变的,第一年他就还清了欠的7万元债。不久后也娶到了媳妇,他告诉我,要是没开淘宝店,他和他妈可能在不同的地方打工,然后一辈子光棍,因为现在农村彩礼都要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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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恒与母亲/纪录片《淘宝村》截图

后来片子里有一个镜头,他爹的坟头上有一个结婚用的胸花,上面写着爸爸。那个花是神来之笔,我们原来根本不知道他会把结婚的胸花放那。所以说纪录片的吸引力就是根本不用写剧本,那是老百姓自己的生活。

那里也是梁山好汉的故乡,所以大家都是敢打敢拼的。

农村、农民不满足于土地,希望寻找到别的经营方式,他们的态度很开放。淘宝平台给了一个机遇,他们也可能通过这个平台寻找到新的机会或方式。

天猫店做嫁妆

如今,当人们看到四五十辆汽车进村,就知道来迎亲的一定是丁楼村。

这里的彩礼也很特别,一间正在运营的天猫店是最好的嫁妆。一个天猫店的价值大概是30万,早几年送淘宝店已被嫌弃,因为那相当于批发市场,而天猫店则相当于在门面房里做生意。

电商平台给了大家一条新的路径,既能守着家人、家乡,还能创造出更多的收入。

现在这个村有研究生没有读完就回来开淘宝店的,经营的也很不错,在县城买了两三套房。一个做软件开发的大学生,在大城市工作年薪26万,老板为了挽留他说条件任意开,但他还是回来了,现在年薪是过去的10倍。

对比其他农村,丁楼村是跑出来的一个样本。整个村很干净,家家都盖好房子,开上了车。而且丁楼村还带动了周围农村的发展。那个大集镇上三十多个村子都是淘宝村,那也是山东省唯一一个淘宝村全覆盖的镇,那里从过去的“拖油瓶”变成了农村电商标杆。

财富的增加是表象。那种急剧的致富肯定会带来一些浮躁,但慢慢也会沉淀下来一些精神、文化层面的东西。

后来村里搭建了农村大舞台,每当节假日他们就在那扭秧歌、跳舞,搞一些比赛。之前没事就是打麻将、打扑克、喝酒。

丁楼村村民的娱乐生活/受访者供图

村里还成立了徒步队,每天5点半就起来锻炼身体。生活好了,他们就开始想到锻炼身体。没事就会在新建的村公园里锻炼一下。

这个徒步队有时候为买设备和服装,会搞一些募捐,往往大喇叭一吆喝,大家都把钱送来了,几百几千的。生活富裕后大家遇到做公益的事就比较积极。

而且,丁楼村的村民让人感觉很时尚,这种时尚不是外在的穿着,而是行为举止文明,谈吐更有眼界。一开始农民种地也不会说文明的话,现在他们经常讲“谢谢,亲”。

网上那种服务态度,也改变了自己,村民交流起来就比较礼貌文明,同时大人也影响了孩子、家庭,这是很重要的。村里生意做的更好的都是文化水平高的,于是大家也更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村里90%的人都把孩子送到县里、市里去读书。

农民能走到这一步,他离城市又靠近了一步,而且他们还保留了自身的淳朴。

思想观念的改变是最重要的,改变思想就能改变劳作方式。如果一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种庄稼,到现在也不会有那种面貌。丁楼村的生意现在也有做到国外的,思维、眼界都在改变。

从这个角度,淘宝村、淘宝就像一场革命。这种变革带来的影响不亚于建国初期搞识字班扫盲,它让农民进入到一个新阶段。

“拍完《淘宝村》,我开始从网上买煎饼”

拍这部片子前,说实话我对网购不太信任。没收到东西就把钱给对方打过去,会不会上当受骗。对于农民做电商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接触了之后,我也很奇怪,农民玩电脑怎么这么熟练,好像一下子就适应了。

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里搭起了车间,守着电脑做生意。男女老少一起来,年轻人当客服,老太太一边抱着孙子,一边干活。我觉得这是新的一种模式,守着家人还能种地,家庭经济也能很快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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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楼村/纪录片《淘宝村》截图

我们拍摄过程中,任庆金做网店遇到了很多挫折,别人给他差评,他甚至还一度注销了网店。

具体商业的事,涉及到生产、价格、销售、服务方方面面,时好时坏肯定是正常的。而且从起步到规范,要求会越来越高,不论是服务还是产品质量,这也是为了更长远的发展。对于那个阶段的任庆金,这个经历是可以给人一点启示的。

拍完《淘宝村》,我也经历了一些观念、习惯的改变。

我是山东人,现在六十四岁了,家里人经常从淘宝上买煎饼、海鲜,只要你想买什么都有,今天订上明天就到了。这在以前是多么不可思议。

丁楼村/受访者供图

《淘宝村》虽然是反映线上交易,但是民俗民风、乡村记忆、乡愁也有体现。

我们拍他们抓知了。到了晚上,上千人都拿手电找,很壮观。他们早市卖知了,还是古代交易的方式。不用称,不论个,而是一堆多少钱,哗地一下子倒在地上。

在网上,他们卖演出服装;同时那种很古朴的交易也在线下进行,这两种东西是并存的。时代发展到这,应该把这些变迁记录下来。也许多年之后,知了就不是那么交易的了。我想把中国乡村那种原生态的、古朴的面貌和情感留下来。

临走时,我们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树,算是个纪念,也希望那个村像这棵树一样枝繁叶茂。

对土地,从逃离到守护

丁楼村这一集当时有个名字叫《土地的离合》。农民从土地上走了,又回到土地上。

丁楼村的村民和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对土地又爱又恨。

农民苦了一辈子,如果没有好的政策,粮食价格低,种地可能得不偿失。这就造成了大家对土地复杂的感情,甚至厌恶,想逃离出去。

他们真不喜欢土地吗?我觉得不是,是因为太辛苦了,太爱这个土地了。

所以他们又从城里逃回土地。他们希望家乡变得越来越好,希望土地上长出黄金,彻底给我们带来生活的改变。所以说,爱之深恨之切,那种恨其实是一种爱。

任庆生、任庆金他们最初的选择都只能是逃离土地外出打工,而互联网平台、淘宝店给了他们新的可能。尽管做起了淘宝,但是在家乡和土地上拿起键盘,他们也没忘记传承的能力,也没丢失土地和庄稼。

所以我们也拍四季变化,拍小麦收割再种下新粮食。生养我们的土地还是最重要的,这是生命之本。现在农民自己忙不过来,可以把土地流转出去,让别人来做,这样其实没有扔下土地。

种地和做淘宝肯定是不一样。有时候他们也会做对比,像任庆金掰玉米时,会说“一亩地棒子才卖七八百,接一个订单呢,上千元就来了”。

任庆金/纪录片《淘宝村》截图

如今丁楼村的村民富裕了,这种复杂的感情也被冲淡了。每当秋收,新建的大公园旁边都晾晒着玉米,一辆辆汽车就从那里经过。

我当年也是从土地上逃离出来的,觉得到了城市才有奔头。现在我又回老家包了1000亩山,想保护好家乡的生态,用自己的力量回馈土地。

而他们不用经过半生的奔波,在村里做淘宝店,守着土地、守着亲人就做到了,这一点上比我幸福。

结语

丁楼村,是电商、数字经济大潮下农村变迁的一个缩影。

到2020年6月,淘宝村数量已经由2019年的4310个增加至5425个。淘宝村和淘宝镇网店年交易额超过1万亿元,活跃网店296万个,带动了828万个就业机会。而疫情期间,农民外出打工受限,淘宝村显示出巨大的包容能量,为这些人留乡就业提供了机会。

淘宝村数量破五千/《2020中国淘宝村研究报告》

像坐上了一辆开往未来的列车,城乡二元撕裂也由此慢慢弥合。丁楼村的人已经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衣着时尚,用着最新的科技产品,谈论着5G和互联网的话题。

农村消费城镇化、产业在线化和就业本地化,不仅提高了农民的幸福指数,对社会整体稳定也作出贡献。

40多年前,中国波澜壮阔的改革大幕也是从农村拉开的。彼时,包产到户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农民从土地上松绑。上世纪80年代末,村村点火、家家冒烟,乡镇企业释放了巨大的经济能量,也解决了更多农民的就业问题。

万向集团的鲁冠球、福耀玻璃的曹德旺、华西村的吴仁宝,都是那个年代白手起家的农民企业家,他们在农村工商业发展大潮中实现了财富跃迁。

如今,农村信息基础设施建设快速发展,电子商务平台为农民提供了低成本创业途径,释放了新一轮创造力,农村电商兴起,让偏远农村的边缘人群能够与经济发展同频共振。

淘宝村带来农村工商业活力复苏,就如同当年的乡镇企业一般。未来三十年回望,或许这一波大潮中将走出新的“鲁冠球”“曹德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