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信条》上映。

影迷们最期待的年度大片,这一次遭遇了完全两级的评价。

一如既往喜欢诺兰电影的人,觉得这部电影的设定和结构都非常厉害;但是,更多在电影院被电影里高密度的动作戏,炸得快要耳聋的观众,觉得它完全不顾及观影感受,故事老套没有新意。

到今天,《信条》的豆瓣评分已经跌到7.9,这几乎是诺兰唯一一部评分低于8的电影(《失眠症》诺兰交出了编剧权)。

那么,《信条》的争议为什么这么大?它是诺兰最差的一部电影吗?

一、《信条》到底讲了什么

《信条》是一部优缺点都很明显的电影。

它的视听效果震撼,故事结构缜密且复杂;但是,故事情节却非常老套,人物情感基本被完全抽离,导致看的人完全没办法产生代入感。

虽然有一层科幻外衣,但是《信条》的中心故事,是一部谍战片。在诺兰的采访里,也多次提到了“007”。

这个故事的新意,来自于他设定的概念。

《信条》的故事设定比之前几部电影复杂得多,电影的信息量也成倍增长。

电影里有这么几个设定——

时间的正向和逆向(熵):按照电影的设定,未来世界的人利用熵减,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逆转时间;逆转时间不是时空穿越,而是经过这道门之后,人回到过去某一个时间点。

比如,假设现在是8点,你要回到一个小时前,7点,那就需要到9点,才能经过这道门回到7点;而且,这时候你相对于一直在这个时间点的人,是逆向的(包括呼吸),就像那首歌《倒带》,所以,你需要再经过一次旋转门,才能回到(我们所认为的)正向时间。

稍微解释一下什么是“熵”。

“熵”这个概念来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随着时间推移,封闭的热力学系统的熵总是增加。就像把一杯热水倒进冰水,能量是从热的一边传递到冰的一边;而时间的方向是由熵增加的方向决定的[1]。

也就是说,在“熵”这个概念里,时间有方向。于是,这部电影就假设,时间不仅可以向前流动,在“熵减”的影响下,也可以向后流动,也就是“时间逆转”。

因为这个设定,电影引出了另外一个核心设定,因果循环论,原因和结果之间可以形成完整闭环。

“已经发生过的,就一定会发生。”这句话是电影的题眼。

如果你在2020年,想告诉2000年的自己早点买房;按照电影中的设定,你需要活到2040年,再经过这台机器,逆转到2000年。你带着从2040年过去的记忆,知道每一年发生大概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哪个城市房价会涨,于是,你早早地买了房,在(你经历的)下一个2020年,就不需要为房子的事情烦恼了。

而且,你逆转回去,对已经发生过的,没有丝毫影响,也不存在平行时空;你能做的,就是告诉过去的人早点买房:)。

因为这两个设定,就有了电影推动剧情的重要手段,时间钳行战术

电影中最大的时间钳形战术,就是整部电影:未来的主角,派尼尔来训练现在的主角,成长为未来建立信条组织的主角。按照因果循环论,两者之间互为因果,形成完美闭环。

《信条》的设定就是这样,在这个设定之下,诺兰讲了一个由N个时间钳形运动组成的故事。以中间的追车戏作为节点,电影形成完整的对称结构。

这个设定有趣的地方,在于故事的结构,可以扩展出更多更精巧的故事线。

尼尔是过去的主角派来训练现在的主角的,那么,在漫长的逆转时间里,他自己是怎么过的呢?

细思恐极。

二、《信条》最复杂的不是故事,是结构

《信条》烧脑吗?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第一场机场旋转门打斗戏中,已经猜到其中一个蒙面人就是主角自己,进而猜到后面的故事结构。

所以网上一些人说,这部电影不算烧脑,甚至说这个故事老套没有新意,有道理。

其实诺兰的故事从来都不新鲜:

把《记忆碎片》按照正常的时间线剪辑,这就是一部黑色电影,大概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就有了;
《致命魔术》是两个顶级天才的较量;
被影迷奉为“拔高整个漫改电影层次”的《蝙蝠侠:黑暗骑士》,里面最惊艳的两艘游轮的部分,是在哲学上被反复讨论的“电车难题”;
十年前让影迷惊艳的《盗梦空间》,其实就是一个加上科幻概念的盗匪故事;
《星际穿越》的主题和《盗梦空间》类似,科幻版太空奥德赛。

把故事的结构拿开,故事都很老套。但还是出现了“看不懂”的声音,甚至一些人说看完电影出来连电梯都差点走错:

其实都是因为,这一次《信条》的故事结构更加复杂。且在概念和视觉上都在挑战人的习惯——毕竟,不管在马路上,还是电影院,都很少能看到一边开倒车,一边加速的车吧?

《信条》的结构,就是这张庞贝古城的石碑:

国外网友已经根据这个回文结构,复原了电影的完整故事,就像这个回文结构一样,时间和事件顺序都能一一对应起来:

《信条》上映之前,很多人猜测这部电影和《盗梦空间》的设定和结构类似;其实《信条》的回文结构,更接近诺兰的第二部长片《记忆碎片》。

诺兰自己把《记忆碎片》的故事结构,形容成一个发夹(hairpin)[2]。开头也是结尾,情节分成相互对应的26个片段,然后从中间一刀砍断,彩色和黑白部分交叉剪辑,形成一个循环,最后在结尾处汇合。

今天看《记忆碎片》,它和之后那些电影相比,可能才是一部真正烧脑的电影。但是诺兰这一次在《信条》里不是用交叉剪辑,而是正逆向视角,揭开故事的谜底。

电影后半部分,从旋转门逆向出来,回到奥斯陆机场的主角,这时候已经明白自己之前遇到的蒙面人,就是自己。

三、《时间》,是唯一的谜底

第二遍看《信条》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自己看过的那些科幻电影。

同样有故事回环结构的《前目的地》、《环形使者》、《源代码》,甚至是带点恐怖片色彩的《恐怖游轮》也属于这一挂;想象人一直被困在一天的《土拨鼠之日》,一个蒙太奇几十亿年已经过去的《2001太空漫游》;或者是开脑洞带有宗教色彩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

人在日常生活中感知到的时间,是线性的。1号过了是2号,3点过了是4点;我们通过时钟确定自己现在在哪,是什么时候,确定事件的先后顺序。

但是在现代物理学中,这些都不是那么确定。在不同的情景中,我们对时间有不同的感知,而人对时间流逝的主观感受也不一样。

这成为很多带有科幻色彩电影的重要道具。比如,今年完结的网飞烧脑剧《暗黑》,故事核心总结起来就是“现在是过去的未来,也是未来的过去。”

所以,实际上,脑洞大开的概念,新颖的故事,早就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而电影,不止可以给一个新颖的概念,还可以让你感知这个概念。

比如,《记忆碎片》里的主角,患短期失忆症(现实中这种罕见病的症状和电影里描述的不太一样),产生的后果之一,就是丧失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如果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那么,我怎么确定我是谁?怎么确定我的记忆是真实的?“

这些话题在文字里已经被探讨过无数遍。和只有一百余年的电影相比,文字的灵活性和想象空间是无与伦比的。比如,电影工作者一直在用各种技术,试图创造身临其境的沉浸感;但是,应该没有几部电影的沉浸感,能比得过26万字的《百年孤独》。

但是电影有它独特的魅力:

电影的真正可能性,存在于它独一无二的能力中,即用逼真的手段和无以伦比的直观性,去表达无比迷人的东西,使人惊讶的东西,即超越自然的东西。

《信条》上映之后,有人调侃出身于伦敦大学学院文学系的诺兰,拍的电影一直充满了极客气质;但是他一直在从文字里汲取电影讲故事的灵感。

“我应该不算是一个好学生,但我一直在学作家们享受了几千年的创作自由。”[3]

和那些经典科幻电影、经典科幻小说相比,《信条》的设定可能不是最有新意的;故事结构也许不是最最复杂的;但它在视觉和听觉上,一定是最有冲击力的,而且不是奥特曼打小怪兽那种冲击力。

它就是在颠覆你对时间和现实的认知。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一个好故事,真的那么重要吗?

参考文献:

[1]陈学雷. 霍金与时间箭头之谜.(2018). 科学文化评论, 15(2): 48-59.

[2]The Lord Louis Show.(2018).18-Minute Analysis By Christopher Nolan On Story & Construction Of Memento

[3]Bordwell D, Thompson K. Christopher Nolan: A Labyrinth of Linkages[M]. Irvington Way Institute Press,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