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小浅丨zhuxiaoqian0214
01
1992年，我和双胞胎妹妹出生在贵州的一个贫苦家庭。
在这之前，我已经有两个姐姐。
重男轻女的农村，生到男孩才算完成使命。家里穷得根本养不起四个孩子，妹妹被送到隔壁村一个没有女儿的家庭。
而抱养我的，是个50岁的单身汉。
养父远在福州，是远房亲戚家的亲戚。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养得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呢？
幸亏有他的老母亲。
也就是我的奶奶。第一次见面时，我7个月，奶奶70岁。
据说那时我又瘦又小，像只小老鼠。身边人都劝奶奶说，这孩子肯定养不活，就不要浪费口粮了。
奶奶说，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她养大。
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的养父是老大，也是最不争气最让奶奶头疼的那一个。抱养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以后给养父养老送终。
我的那两个叔叔，对抱养我这件事是不满的。家里本来就穷，何必再养个外人。可奶奶坚持说，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丫头饿着。
这些，我是听我姑姑说的。
在姑姑的描述里，奶奶是力排众议，我才得以留在这个家。
02
可我压根就没感受到奶奶对我的爱呀。
相反，她是对我最苛刻的人。
二叔和二婶在外打工，堂哥堂姐也是跟着奶奶生活。加上我，奶奶要管三个孩子。小婶是自己在家带堂妹，所以她觉得奶奶偏心，没帮她干活。
于是我就遭殃了。每天放学回来，都有做不完的家务。
不仅要帮奶奶上山找柴火，挑水洗衣服，还要帮小婶干活。和堂妹闹矛盾时，奶奶从来不问对错，先打我一顿再说。
过年压岁钱，我的从来都比堂姐他们少。我和堂姐同级，上初中后开始寄宿，我的生活费永远只有她的一半。
我清楚的记得每个月是10块钱，扣除来回车费三块，剩下七块钱还得留一些用来买学习用品。所以我时常吃不饱，而堂姐还有余钱买零食。
我对奶奶是有怨恨的。
二叔二婶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她从不让我上桌吃饭，而是让我一个人单独在房间里吃。
每次我都是哭着吃完。
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和堂哥堂姐他们不一样。我是寄人篱下，我不是这个家的人。给我是情分，不给是本分。我要想在这个家待下去，就必须谨小慎微地努力干活。
所以奶奶养大了我又怎样，终极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养父，为了我去给他养老送终。我在这个家里，只不过是个丫鬟的角色而已。
这样的情绪很复杂。
在我幼小的心里，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密点的亲人。旁人对我不好，我觉得人之常情。可奶奶对我苛刻，我接受不了。
03
我哭着闹着指责过奶奶偏心。
奶奶并没有哄我，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说，这钱是二叔给的，理应堂姐优先。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是啊，我没有理由抱怨。
要怪只怪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却对我不闻不问。要怪只怪我的养父，想要我以后养他，现在却游手好闲，到处逍遥快活，根本就没钱养我。
他甚至还想把我拿去卖钱。
一切看起来很讽刺。
我困在这样的怨恨里，感受不到爱，我有了轻生的念头。
我甚至去执行了这件事。
那时应该十三四岁吧。我清晰的记得是暑假，不知道听谁说，吞下口香糖就会死。于是我悄悄去买了口香糖。
我还像模像样地给奶奶留了一封信。只有五个字：奶奶，永别了。
然后在那个有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的午后，我穿好衣服躺在床上，下了很大决心，吞了口香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到奶奶在喊，丫头，赶紧去找柴火，还躺着干嘛？
我一下子惊醒，掐自己的手，原来没死啊。
那一刻听到奶奶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活着的感觉真好。我悄悄撕掉了那封遗书，跟着奶奶出门干活。
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04
我只是没想到，在我怨恨奶奶的时候，其他人却觉得奶奶最疼的是我。
堂哥比我大10岁，已经参加工作。可能因为大了10岁，他不会像堂姐堂妹那样欺负我，相反还挺照顾我。
有一次他放假回来时，和我聊天，说，小妹，很羡慕你啊，奶奶最疼你了。
我听了觉得是天大的笑话，奶奶从小那么苛刻我，怎么是疼我？
堂哥说，你不觉得奶奶很奇怪吗？她对我们几个都很客气，对你却总是特别严厉。
“是啊，因为我不是这个家的人啊。我只是用来给她儿子养老的，当然要物尽其用，不停压榨我。”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的，但现在想想，其实奶奶是在用她的方式爱着你。”
“开什么玩笑，奶奶爱的永远是你们这些亲生的。”
“我说真的。你想想看，她一个老人家，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大伯又没钱，只能靠我爸还有小叔给的钱来养活你。那么怎样才能保全你呢，肯定是要让我爸还有小叔他们觉得，多你是有好处的。你可以干活，你很乖。”
后来堂哥还说了很多话，我呆立在那，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的很多画面。
05
最深刻的记忆，是奶奶为了我，和他儿子打架。
我的养父，他真的是个糟糕的父亲。每次赌博输了，就想把我卖掉用来换钱。
奶奶跟他拼命，她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把丫头卖掉，除非你打死我。
为了防止养父半夜偷袭，奶奶通宵达旦不睡觉，守在我的床前，防止我被偷走。
养父不仅自己混，还有一些狐朋狗友。
有一次，奶奶去了姑姑家，养父的一个朋友来家里找他。见家里没大人，就跟我聊天套近乎。
他说，我家有很多铅笔本子可以送你，跟我回去拿吧。
我就信以为真地跟着他去了。他家在隔壁村，到家后他将我关在屋里。我吓坏了，对着窗户大声喊叫引来一群人，他才没敢对我怎么样。
我一个人沿着小路走回家，一边走一边哭。走着走着，裹着小脚的奶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奶奶从姑姑家回来后发现我不在家，问遍了邻居，得到一些线索后，翻了两座山才找到我。她的衣服被刮破，头发也乱得不像样。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又开始打我的屁股，她说，你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跑呢？要是弄丢了你怎么办。
我回的是，弄丢了也没事啊，反正你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
是的，过往的岁月里，我什么事都跟奶奶对着来。我觉得她偏心，对我不好。可是就像堂哥说的，她对我的爱都藏在细枝末节里。
这些年，每天睡觉前，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奶奶会偷偷塞东西给我吃，这是堂哥堂姐他们没有的。
然后躺在床上，我教她普通话，教她英语，唱歌给她听。她听不懂，却听得很认真。而当我跟她普及宇宙知识时，她会一脸惊讶地说，真的吗真的吗？
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
很多过往在这个夜晚扑面而来。可能是堂哥的那番话，点醒了我。也可能是因为之前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死过一回，我对奶奶的抵抗情绪好像少了一些。
奶奶对我苛刻，并不是不爱我，而是用她认为对的方式，护我周全。
我像是一夜长大，理解了她对我的爱。而她好像也老了，有什么事还和我商量。
我温和了一些，也开朗了一些。
06
可高二那年，我的人生再次斗转直下，拐了个弯。
这一年，养父作奸犯科，被关进大牢。也是在这一年，二叔和小叔的生意失败，家里更加拮据。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上学了。
那时我在重点高中，成绩特别好。
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现实是，他们都不肯出钱了。除了是真的没有余钱，还因为他们担心，万一我学历高了，翅膀硬了，就会离开这个家。
奶奶很着急，她去求叔叔和姑姑们，但无济于事。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自从有次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说，丫头，你的命不好，奶奶帮不了你。但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能有口饭吃。
很平常的话，我听得哭了。如果不是奶奶，我想过逃离这个家的。可我舍不得她。
于是我辍学，进了工厂。
三年后，开始做房地产销售，然后认识了葛鹏。
葛鹏对我很好，但他家是真的很穷。所以养父还有叔叔们全都反对我和葛鹏在一起。
只有奶奶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只要你喜欢，奶奶就支持你。
奶奶给了我勇气。我嫁给了葛鹏，没房没车也没有彩礼。
他们都说我没良心，至少要收点彩礼来孝敬奶奶。但奶奶说，丫头还不孝敬我吗？她赚的钱都给我买吃的穿的，时不时回来看我，你们呢？
叔叔婶婶们被怼得哑口无言。
我长大了成家了，奶奶有了怼他们的底气。
17年的时候，养父病危，一度到了生死的边缘。我倾其所有的积蓄，将他从死神那抢了回来。然后，负债累累。
这件事，让叔叔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没告诉他们的是，我对养父好，是因为奶奶，我不想让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以为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孝敬奶奶，对她好。
07
可是我长大了，也就意味着奶奶老了。
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一直记不住这个病的名字，但我真的不想说奶奶老年痴呆，我讨厌这四个字。我用了很长时间，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那次是中秋节，我和葛鹏带着孩子回去看奶奶。晚上我挨着奶奶睡，可是凌晨四五点，我还在梦里，迷迷糊糊闻到米粉的香味。
正困惑时，看到奶奶走进来，说，丫头赶紧起床啦，奶奶给你做了小米粉。
我说，这么冷的天，你起这么早干嘛呀。
奶奶呆呆地看着我说，丫头你待会要去学校了，我怕做晚了你来不及。
我笑着说，奶奶，我去什么学校，你是不是在做梦啊，赶紧来睡觉。
以前上学时，奶奶每天早上都要给我做米粉。我以为奶奶可能是一时记错了，后来才知道，那时已经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开始。
她开始忘记很多事，也忘记很多人。
到后来，忘记了所有人，包括她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唯独记得我。
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孩那样跟我撒娇，丫头，我想你，你会不会想我啊。
我说当然会啊。
而我每次离开时，她总是眼含泪花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念叨着，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奶奶给你做米粉哦。
而她生病不肯吃药时，叔叔他们就骗她说，你要是不吃药，小丫就不回来看你。
她一听，立马乖乖配合吃药。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08
但事实是，奶奶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她慢慢也不记得我了，只记得记忆里的丫头。
这个世间最无助的事，也许并不是死亡，而是最亲最爱的那个人，正一点点的遗忘这个世界，而你却无能为力。
我回去的时候，姑姑指着我问她，这是谁，知道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呆呆地没有回应。姑姑给她提示，说，是小丫回来了。
奶奶说，不是啦，我的丫头还在读书呢，还没放假呀。等她放假了，我要给她煮小米粉，她最爱吃了。
有那么几次，奶奶又突然记得我了。别人指着我，问我是谁的时候，奶奶笑着说，这是我的心上人啊，我放在心尖上疼的人，跟我的命一样。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我的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奶奶一本正经地问我，葛鹏对你好吗？孩子乖不乖，听不听话？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开心和睦知道吗？
我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好好，奶奶，我听你的。
这一年，奶奶98岁，我28岁。
从我7个月进这个家门开始，奶奶一直叫我丫头。现在她正在一点点忘记这个世界，却一直没有忘记小时候的那个丫头。
98岁的奶奶，总是对所有人说，我是她的心上人。
其实她也是住在我心尖上的人啊。是我人生里的宝，是我的救星。
无法想象，没有她，我会怎样。
所以我最亲爱的小老太，忘记我没有关系，只要我回去的时候还能看到你，我在这个人间就还有最珍贵的念想。
祝善良的奶奶身体健康。也祝天下所有老人，长命百岁。
作者 | 猪小浅，一个只写真实故事的老少女。在这里，你将看到百态人生。读猪小浅，相信爱。猪小浅 （ ID：zhuxiaoqian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