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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诗出自明初诗人高启的《咏梅九首·之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十灰”部的七律,平仄严合,格律严谨。

高启是“明初四杰”之一,诗风博采众长,无不通晓,中正而不偏执。不过因为壮年被杀,其个人诗风并没有形成,也还没达到苏轼那种文渊如海,处处珠玑的境界。

这也是明诗的通病,毕竟唐诗宋诗已经将诗的高度和广度都延展到了极致。自明太祖洪武起,文禁森严,因文获罪者不计其数,思想禁锢被生理死亡所绑架。终明一朝,除了拍马屁的“台阁体”以及“反台阁体”,在诗歌史上再无耀眼瞩目的发展。

高启就是个因文获罪被腰斩的典型。

元末明初农民起义大混战,角逐天下者除了朱元璋,还有陈友谅和张士诚。这其中张士诚盐民出身,自称吴王十余载,诈降元又反元,最终被朱元璋击败被俘,自缢而亡。

举事之初,张士诚强请元朝淮南行省参政饶介为淮南行省参知政事。这饶介也是文人、诗人、书法家,于张士诚自缢之时同时被朱元璋所杀——这说明张士诚在看人用人方面还算可行,至少得到了饶介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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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介作为文化领袖,执掌淮南省,自然和文化人打成一片,资助了众多当时的文人士子。一是兴趣爱好所在,二是为张士诚延揽人才——高启就是最重要的一个。

高启,字季迪,出身富贵,文名早成,被饶介尊为座上宾,成为幕僚,间接服务于张士诚政权,当时年仅十六岁。七年后看破官场黑暗,可能对张士诚也比较失望,辞官隐居青丘——对于朱元璋来说,这一段职业生涯必然是高启的黑点。

朱元璋称帝后,高启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这种应召,未必自愿,是新朝廷对人才的一种征用,从生存角度来说,这是不能不去的——不为我所用,很可能就会被咔嚓。

高启受到朱元璋赏识,让他教授各位王爷文化,并负责纂修《元史》。三年后又准备委任他为户部右侍郎,高启就不干了,毕竟前面干的是文化方面事情,尚勉力为之。他本来就是不爱当官才从饶介处归隐,所以直接辞了职,回青丘教书种田写诗。

朱元璋还是表现得大气,像玄宗放李白一样“赐金放还”,但他毕竟不是唐玄宗,初得天下,正是用人之际,高启搞这么一出,自然被朱元璋觉得不识抬举,心中生了讨厌。

一旦开始讨厌一个人了,那么这个人做什么都是错的。高启的《题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写元顺帝旧事的闲散之作,也被朱元璋认为是借古讽今,成为日后高启惨淡收场的原因之一。

洪武七年苏州知州魏观重修知府衙门,重开河道。作为有利于地方政权和百姓的好事,当地名人高启、王彝(两人同为被征召人才,同修元史,并且同时辞职走人),自然要为盛世写文,高启作《郡治上梁文》——“上梁文”是古代兴建房屋最重要的上梁时读的文章——咱们今天盖房子还讲究个封顶不是?

魏观把知府衙门修建在张士诚的宫殿遗址上——可能仅仅是懒得重新开地基,却被与之不和的苏州指挥使蔡本上书攻击:“观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犯了忌讳,被腰斩。

因“上梁文”中提到“龙盘虎踞”,高启和王彝二人,同罪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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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之死,有些意外,但也是必然。朱元璋立国之初,杀尽功臣,文人士子因言获罪、因文处死者逾万数,不为所用也是罪过,何况是张士诚旧部,清除是迟早的事情。

文人的清高、不合作,只是让高启死得更惨烈一些而已。

我们来看这首被当世伟人称为杰作的《咏梅九首·之一》。当时主席只记得的就是这两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后来要秘书找到全诗,非常喜欢,称高启为“明朝最伟大的诗人”。

细想下来,确实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称谓的明朝诗人了。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琼,是美玉。琼姿,就是美好的姿态。瑶台,是昆仑上五色彩玉神台,这里泛指仙境。

如此美丽的梅花,原本该是瑶台上的美玉,是哪位仙人,将它栽向了江南处处山林?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就是主席记得真切,最喜欢的两句。这两句文字浅白,只不过上下句都用了典故,意象清奇高古,以意写梅,远胜那些外形的描写。

梅花品格如雪中高士,孤清高洁,形态却如散淡美人,有林下之风。

“雪满山中高士卧”是指汉代袁安困雪的典故。

《后汉书·袁安传》李贤注引晋·周斐《汝南先贤传》说,有一年,洛阳大雪,他人皆除雪出外乞食,独有袁安门前积雪如故。洛阳令按户查看,以为袁安已经冻饿而死,便让人扫除积雪,进屋察看。只见袁安直挺挺地躺着,便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不应当打搅别人)”。

后来把宁可困寒而死也不愿乞求他人的气节文人称作“袁安困雪”或“袁安高卧”、“袁安节”。

这里自然是用“袁安节”来形容梅花的高洁,我们常读到用梅花高洁来写人的品性,而在《咏梅九首》中,高启用古代高士的品性来写梅花,这是一种反向比喻,在知晓典故的人读来,瞬间明了。

“月明林下美人来”则影射隋朝赵师雄罗浮遇梅花仙子的故事,出自唐柳宗元的《龙城录》中的微小说:

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幕,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装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子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高启这两句的用典都是含而不露,用高士的品格,用仙子的淡雅清丽,来暗示梅花冰清玉洁之性,出尘高雅之姿态。

不过正因为这种反向譬喻不明显,有很多人认为并无用典,只是简单的用“高士”、“美人”来作梅花的形容,与袁安、赵师雄无关。这样理解也并无不可,但是就感觉落入了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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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这两句为倒装,原本该是“萧萧寒竹依疏影,漠漠春苔掩残香”。通过诗家语的调整,把“寒”与“春”提炼到醒目的句首,显得这二者才是依托于“疏影”、“残香”的梅之魂魄,而遗于句尾的“竹”、“苔”,倒成了这二者蜕下的躯壳。

次序一变,诗的境界顿时迥异,诗人的笔法,是极老到。

萧萧竹影,让寒梅更加仪态高峻,漠漠的青苔,让散落满地的残香也感受到春意。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何郎,南朝梁诗人何逊,作有《扬州法曹梅花盛开》,高启大概认为梅花的“好咏”自他而始。

梅花自从何逊去了便不逢知己,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寂寞愁苦地在东风中开落了多少回?

这个意思很明显,何逊去了之后,我来了。

高洁、淡雅的梅花又有了知音了。

整首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中颔联二句是为名句,与伟人的推崇有关,也与简洁大方的比喻有关,但是清楚了用典,则更让人领会到高启的用心,平常文字透出一份隽永来。

再结合高启的腰斩人生,元末明初的文罪倾轧,思路就会更加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