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聂绀弩诗句

萧红作为小说家,《呼兰河传》被公认为其代表作。但《呼兰河传》是“小说学”里的小说吗?

全书计七章,第一、二章介绍小城风貌、世风民情;——“规范”的小说有拿这些作主角的吗?三、四章转向作者的童年回忆:妙不可言的后花园,温暖慈祥的祖父,各行各业的房客;——散文与小说不是两种文体吗?五、六、七章则分别讲述团圆媳妇、有二伯、磨官冯歪嘴子。——这几章可独立成篇,但这是“一篇”小说啊。

且还不说语言——

《呼兰河传》出版三十多年之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黑龙江省准备重新出版《呼兰河传》,搜集来很多版本,先责成一位年轻的编辑校对。过了一段时间,主编询问编辑工作进度,编辑答道:还真得好好校对校对,语句不通顺、行文又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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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36年萧红在东京

即使放到今天,假设《呼兰河传》初次来到编辑的案头,命运又将如何?

如果萧红籍籍无名,只是一位“文青”,恐怕连第一页都来不及看完,编辑就将稿子扔到字纸篓里了吧?

如果萧红在界内已经成名,碍于复杂的非文学因素,编辑不能不发,也要作很多“修改”,然后刊在诸如“名家新作”或“跨文体写作”,之类的栏目中吧?以一般编者的学识和眼界,实在不好确认《呼兰河传》的体裁。

但,《呼兰河传》的确是小说,而且是经典。

与萧红同时代的评论家茅盾先生,1946年10月17日,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的,《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说得好,“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如果哪位作者能将他/她的一件文字,打磨成“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有情节的展开有环境的渲染有社会生活的铺排,并且在品位上,具备了诗性,是画是歌谣了,如此“诱人”,能不是小说,而且经典?在其后各种版本的《呼兰河传》中,茅盾先生的这篇评论,几乎每每以序言形式弁于文本之前。

当然,一部文学作品是否为经典,是不以时人的评价为准的,而以时间为标准,并且时间还是唯一的标准。

一般来说,作品出版五十年之后,如果人们仍在热读,并称其为优秀作品,那么,这部作品庶几为经典了。

图 | 1934年夏,萧红在青岛樱花公园

时至今日,《呼兰河传》出版已越八十年,而业内人士仍好评如潮,则称其为经典,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总之,今天读茅盾先生的评述,仍是不刊之论。经典的文学作品,与普通的作品相比,肯定有着品位上的差别;至于在不识货的人们眼里如何,……不说也罢。

可惜,创作出《呼兰河传》,同时还有《生死场》《纪念鲁迅先生》《马伯乐》等优秀作品的萧红,命运也太悲惨了!逃离家门之后的乞食,变故频生的两性生活,从异乡到异乡的漂泊……这里不详述萧红的生平,单说——

茅盾先生的这篇评论不足5,000字,而在这么简短的篇什中,茅盾先生居然在28处使用了“寂寞”一词。这在行文上不免有用语重复之嫌,但用来评述萧红的生平,特别是《呼兰河传》的创作心态,实在也是精准的。概观萧红及其创作,语词自然多多矣,但毫无疑问,“寂寞”是核心语词之一。是的,之一。

之所以敢这么说,我是有底气的。从少年时起,我便阅读萧红,萧红各种版本的传记和萧红各种版本的作品,至今已逾三十年。套用时下的流行语,我是萧红骨灰级的粉丝。

“人世间有一种红叫萧红,红得让人心痛”,在曾经的岁月里,我用这句话来感慨萧红。但,毕竟年岁不虚长?近年来,我越来越不仅仅这么认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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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37年,萧红在东京

呼兰河畔。这儿是北方的北方,荒寒地带。一年四季被四舍五入为两季,冬季和夏季。冬季里,寒风撕扯不动咬啮不开,在寒风的侵袭下,冻得大地裂口子了河套起冰山了。并且,冬季漫长得很,地老是裂着河老是被压在山下!好在还有夏季,尽管短促,但太阳是酷热的,高粱几天不见,便被晒得通红;玉米穗子呢,更是被滋养得胖胖的。这儿是黑土地,攥一把出油。

因了此,这儿有人繁衍,并且忙着生忙着死。而在世人的眼里,这儿终究是荒凉的,活着便活着,吃喝拉撒;死了便死了,风霜雨雪,而已而已。哪是啊,这儿一样有生死契阔有悲欢离合;当然,同时有着与世人一样,庸常的劳作、休息和睡眠。

因为荒凉,所以荒芜。荒芜得在二十世纪之前,不记得有谁,从“人”的维度打量过他们,从而在文字中描述他们的眼泪、欢笑和沉思。直言之,没人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他们。但这儿的文学资源,的确是丰饶的,毫无疑问是座富矿,富含人性的成分,优劣不论。

终于,二十世纪来了,文学开始新纪元了,萧红出生了,成长为作家了。不过,要达到开采呼兰,达到后来《呼兰河传》的高度,此时萧红的文字功夫还需要打磨,生命的况味还需要体验,需要假以时日。

“日本子”从东北侵略到江南了,朋友间看好的“二萧”分手了,萧红接着一路逃亡了……这好啊,“国家不幸诗家幸”;“文章憎命达”,而萧红的命越来越不“达”了!终于,1937年年末,萧红拿起笔,以她已然成熟的“越轨的笔致”,用细小却又大气的字体,在有横格却又不顾及的稿纸上,挥笔写道——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呼兰河传》自此开始了!

图 | 1936年春夏之交,萧红坐在北四川路底的大陆新村九号鲁宅门前

不错,是传,萧红在以小说的形式,为家乡作传。而既然是小说,则与呼兰县早年间,县歌里唱的“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分属两个范畴了,无需多言。萧红要在《生死场》,“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等等的基础上,再对家乡来一次品质更为纯粹的“审美”。

行文至此,赘言一句,“审美”又可称为“审丑”。在以审美为业的人们那里,这则规范众所周知;而在社会上,却几乎没谁真知道了:这真是没法子的事儿。萧红只管“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地抒写下去,抒写家乡的人们的黯淡人生。同时,萧红谨记恩师鲁迅先生指出的,在“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的抒写上,向更深更广处开拓。

作为一名游子,不管用啥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家乡作传,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而同时又是“逆子”呢?萧红早已被父亲开除族籍。没关系,作为一名作家,一名逐渐伟大起来的作家,人世间世俗的一切,在她那里,已不过是素材而已,她能够消化得了了。

至于就创作说创作,同行友人看了萧红写的第一章,喜欢她的笔调细腻,意境悲凉,却又禁不住纳闷,“人物迟迟的总不登场,情节也迟迟的总不发生”。而小说没了人物没了情节,还叫小说吗?萧红却深不以为然,“没章法”就“没章法”吧,凭自己兴致写下去吧。“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的小说”,萧红对于自己的创作还是有自信力的。

图 | 萧红与萧军

早在创作《生死场》时,鲁迅先生便认可自己“越轨的笔致”,并给以褒扬了呢:萧红心里想。鲁迅先生在《生死场》序中写道:“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何不在“越轨的笔致”的道路上,走得更宽广些?萧红向友人表示,要写一部《阿Q正传》《孔乙己》那一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鲁迅先生的小说。《回忆鲁迅先生》一文,第二段放在第一段之前,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调换,都不影响内容的表达和读者的阅读:萧红在“越轨的笔致”的道路上,走得早已够远的了,这回她要走得更宽广。尽管那宽那广是怎样的,还有好不好,此时她并不明确地清楚,也不理会。

而至于“作传”过程中的千辛万苦,这里就略去不说了吧。能够证明一个作家的,只有他/她的作品,而不是过程。终于,三年之后,作品写到了“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随后,萧红注上时间、地点,“1940年12月20日香港完稿”,至此,萧红为《呼兰河传》彻底画上句号,夙愿了矣。

从“尾声”的字面上看,萧红的心境是平静的。但读者从这平静中,分明能读出她的寂寞。是的,此时的萧红,人生是寂寞的,大寂寞。更悲惨的是,仅仅一年之后,1942年1月22日,萧红刚刚跨到三十一岁的门槛,便在战乱的惊恐和病痛的折磨中,“天空上飞满鸟,我掉下来”。“恨君生死太匆匆”!

但这有啥呢?

人一为作家,抒写自己的家乡则成为他/她的宿命。但人世间,称“作家”的人多了,可到头来有几人,能让自己的家乡,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乃至大书特书?而萧红以自身的“不幸”,最终使得母亲河——呼兰河“有幸”了,由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河,一跃而为一条“名流”。

至于从此之后,人们在评价萧红,特别是感慨其命运时,因了她名字中有一“红”字,便多用“落红”之类的字样,而“落红”之类总让人感伤不已,这则不免流于世俗,薄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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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37年夏,萧红与萧军于上海

一个人为自己的家乡,作出了之前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没有作出的贡献,哪能没有牺牲?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都是值得的。

唉,人世间,得有多少条母亲河,更有多少位儿女啊,可为母亲河作传,特别是作得这么好的传的,除了萧红还有谁?寥寥。自然,这里的“好”与诸如高大上之类,不在一个频道,无需赘述。

毕竟是文学,那就回到文学上来。评价《呼兰河传》,不能仅仅从萧红的初衷来看,而要将其放到历史中去了。尽管萧红对自己的创作有自信力,但她也自信不到,站在中国文学史高度,学者这样梳理现代乡土文学,继鲁迅先生的国民批判式、沈从文的田园牧歌式的乡土文学之后,萧红异军突起,在乡土文学的世界里,开辟出了第三片天地:荒野乡村式的乡土文学。

只可惜,萧红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文学流派,却至今后继乏人。这是萧红的“寂寞”,更是文学的“寂寞”了。

也有不“寂寞”之处——

人们或者欣赏或者评论文学作品,自然要联系作者,这不但无可厚非,而且是必须的。但现在的情形是,人们一提起《呼兰河传》,每每本末倒置,对萧红的“绯闻”大谈特谈,乃至八卦起萧红来,将功夫全下到对她的过度解读上,一言以蔽之,消费萧红,而文本反被冷落在一旁。

这样热闹倒也热闹,但这是怎样的热闹?!“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萧红生前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这样说到。哪料想得到,居然一语成谶了,呜呼!

也有不本末倒置的,但却像读《天方夜谭》一样读《呼兰河传》,顶多对团圆媳妇的婆婆等人物形象,哼一声后甩出俩字,“愚昧!”而不再去联想其它。这又是怎样的“寂寞”呢?

反倒是美国人Howard Goldblatt(中文名字:葛浩文),将萧红“第九章完,全文未完”的《马伯乐》,用英文续写完整。萧红终于不寂寞,文学终究不寂寞。原来,创作是不分语种的,也没有国界的。而至于葛浩文是否为萧红的高鹗,这倒无关紧要了。

原标题《人世间有一种红叫萧红》

作者 | 王国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