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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 / 子英 采写 / 牛牛 编辑 / 木木 全文6387字,阅读约12分钟

子英,1981年出生,贵州铜仁人。

01 要不要见面

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车,我到了北京火车站。中午。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已到达北京站,请您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我拎着行李走出车厢,北京的夏天比想象中炎热。火车站外,广场上人来人往,公交车的喇叭声,管理员的哨声。我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好的,你别走开。我已经到车站了,马上过来找你……”

他和我同年,安徽人。2002年,因为一通偶然的电话我和他认识了。那时候,他还在北京邮电大学读书,学法律。

四年来,我们一直通过电话和书信联系。他说话文质彬彬的,声音很温暖。我把自己的事讲给他听。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几个星期前他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又聊得投缘,你来北京吧。我答应了。

挂了公用电话,我开始犹豫了。

到底要不要见面?我摸了摸右边脸颊,那是一大块暗红色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

我和他说过这件事,他回信说不介意,但是我没说疤痕的大小。我不确定见了面,他能不能接受:隔空相识多年的朋友,居然是这样子的?

我离开约定的地点,逃跑了。

我们差距太大了。他是一个在北京的大学生,而我只是贵州大山里,一个初中都没上完的女孩,脸上还有大块的伤疤。

02 他约我去北京

命运这个玩笑开得太大,折磨了我几乎一辈子。

贵州铜仁大山里的冬天。我1岁,母亲把我放在一个小背篓里,在火盆边烤火。中途她有事出去。背篓倒了,我一头栽进火盆里。

几分钟后,母亲回来。我已被烫得血肉模糊。

从此,我右侧头部落下了一大块伤疤,覆盖着右侧的额头、大阳穴、颧骨和脸蛋。

我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丑”姑娘。我越来越自卑。

九岁那年,父亲患脑溢血去世,母亲改嫁,我多了一个妹妹。母亲和继父在家务农,家里有三个孩子,经济特别困难。我无法继续上学了。

初二刚开学,要交一百块钱学费。家里拿不出,我向邻居家借。邻居说:你就算上了学也没什么用……你脸上有疤,长大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妈妈只能靠你哥哥了。

我躲在屋子里哭了三天。上学是不可能了。

我喜欢看书,最喜欢看《辽宁青年》。2002年,我看到一个高位截瘫的女孩,叫牛国英,也是贵州的。通过杂志上的电话,我联系上了牛国英,去看她。

我在牛国英家待了三天。一天晚上,牛国英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关心电话,牛国英让我帮她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是北京邮电大学的学生,叫陈长志,安徽人,也是看了《辽宁青年》的报道打电话来的。聊了几句,我们互相留了电话。

慢慢地,我们联系多了,打电话外,我们还写信。讨论帮助牛国英,也聊生活中发生的事,他和我讲很多大学里的事情,很有趣。

转眼我已经二十四岁,在农村算是“大龄剩女”了,很多人给我介绍对象,大概有十几次吧,我一次也没有去见过。我很拒绝。

在我的家庭里,母亲和继父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我想,如果自己未来的婚姻是这样的,我死都不要结婚。

秋天,我写信给他: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却没有因为收获而感到快乐。

我把自己的困境,脸上的疤痕,周围的声音,全部讲给他听。

很快等来了回信,他安慰我说,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认为对的就坚持下去,做自己就好了。他的话,让我在黑夜中看到了一丝亮光。

2006年,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了温州。哥哥在温州打工,那里有很多工厂,我想去工作挣钱。

到温州没多久,他打电话来,约我去北京。

03 托付终身的人

我在火车站周围游荡,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突然,火车站的大喇叭里响起:广播找人!子英女士,你的朋友正在找你,请到公用电话处会合……

我叹了一口气。都已经到这里了……大不了见了这一面,以后就不再联系了吧。我慢慢往回走。

回到打电话的地方。附近有很多人,我和他从来没有见过面。但隔着老远,我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他很帅气,身材中等,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衫,下面是深色西裤和皮鞋,胳膊下面夹着一只公文包,左顾右盼,焦急等待着。

我把头发往前拨了拨,尽量挡住脸上的疤痕,鼓起勇气往前走去。

他看到了我。他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淡淡的,接过我的行李箱,带我去坐地铁。

地铁上人很多,前后左右都很拥挤,我很怕和他冲散。他牵住了我的手。

他已经大学毕业,和同学租住在学校附近的集体宿舍里,一边做兼职,一边准备司法考试。当律师是他的梦想。

北京有很多这样的集体宿舍,一个房间住四五个人,房租很便宜,七八十块一个月。他给我安排在他楼上一层,和三个女生合住。

他请我和同学一起吃饭,点了一大桌子菜,花了两百多块,是我吃过最贵的饭了。知道我喜欢吃辣,还特意点了水煮鱼。

同学告诉我,他们都叫他“老大”,因为他讲义气,重感情,大家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我也跟着喊他“老大”。

老大生活特别节俭,学校食堂一个馒头两毛钱,他一顿饭就吃两个馒头再配点榨菜,几块钱可以过一个星期。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舍得花钱。

有一次,他带我去逛超市,问我想吃什么。看了一圈,我选了两个青苹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青苹果。

回到住处,拿出购物小票一看,居然花了一百多块,两个苹果就要七十多。我问是不是算错了,他说,这是美国进口的,就要这么多钱。

我特别内疚,觉得自己乱花钱了。我把苹果拿出来,用水洗干净,想和他一人一个。他说自己不喜欢吃苹果。他是故意想留给我吃。

我把苹果切成一片片,说我们一起吃,他才肯吃。那个苹果有点酸,但我们俩吃得很开心。

有一天,老大和我说,北京有很多大医院,有非常有名的专家,说不定能治好我脸上的疤痕,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这块疤在我脸上二十四年了,治好它?我想都不敢想。

可是,哪个女生不爱美呢?我想去试试。

他陪我去了很多家医院:协和医院、积水潭医院、304医院……每个医院不止去一次,找不同的医生,问治疗方案。

医院里,我看到很多没有眼睛,没有鼻子,还有全身烫伤,要做一辈子植皮手术的人。

医生说要做手术,至少需要几万块钱。我拿不出钱,也不想拖累老大。

在北京待了两个星期,我觉得应该回去了。我拎着箱子准备出门,他跑上楼来,一把夺过箱子,说:才住这么点时间就走了,不行。

我留下了。

我们住的地方在学院路,边上有很多大学。老大白天出去做兼职,晚上回来,我们就去大学蹭课。公共课程,一个大教室好几个班,谁也不认识谁,我们从教室后门偷偷溜进去,坐最后一排。

周末,我们去学校自习。他准备司法考试,我拿本书坐在边上。他教我用电脑。“大学生活”很美好,我辍学的遗憾得到了弥补。

时间过得很快,北京的秋天,落叶散落一地。我们散步到了中国农业大学的花园里。

那天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格子大衣。在一幢长满爬山虎的老校舍边,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我讲起我的童年、我的父亲……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他牵过我的手,说:“不管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你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像疼女儿一样疼爱你。”

那一刻,我觉得我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04 我决定开始整容

2007年过年,我们回贵州结婚。正月初六,家里摆了酒席。

正月初八,我们回北京,身上还穿着结婚时的红裙子。我们换了房子,从学院路到西五环。“新房”八平方米,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我们在门外的露天里做饭。下雨天就做不了饭。

搬到这里,很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离“八大处”整形医院比较近。

我决定开始整容。这是一个非常漫长、艰难的过程。

老大带我去了很多家医院,大部分医院的方案都是做植皮:从肋骨处取一块皮,植到脸上。

我最想做的整形手术,叫“扩张器移植手术”,只有“八大处”整形医院可以做。

第一次手术是全麻的。医生在我额头上开了一个小口子,把扩充器塞到皮和肉之间。

住院一个星期。接下来每个星期,我都要来医院,往扩充器里注射生理盐水,一星期打一次,一共打四个月,一点点把皮肤撑开,直到额头上鼓起一个直径10厘米的大包。

从春天到夏天,大包一直鼓在那儿。

有一次,他带我去商场逛街。我包了块纱巾,遮住额头。走着走着,不知道哪来的一根绳子,从我头上掠过,掀走了纱巾。

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人们把目光投过来,我感觉它们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他捡回纱巾,帮我重新包上,安慰我说没事。

四个月之后,第二次手术,还是全麻。医生把我额头右边的伤疤切除,同时把我额头左边的皮揭下来贴到右边,又不能完全切断,方便营养供应,让它在右边继续生长。

早上进手术室,手术做完已经晚上了。我被推出手术室,半张脸纱布包着。老大一直候在门外,看见我出来,他说:现在才出来,我好担心啊。

又住院一个星期。接下来的半年,我又做了几次小手术,把皮肤修平整。医生还在我耳朵后侧取了一块皮,补到了眼睛下面。

这是整容手术的第一阶段,整了右脸的上半部分。

05 买车票回家的钱都没了

2008年,北京沉浸在举办奥运会的喜悦中。老大为了我,放弃了司法考试,找了工作上班。我在网上做点小生意,卖衣服和化妆品,每个月有几千块的收入。

12月底,第二阶段的手术开始,这次整右脸的下半部分。

手术触目惊心。医生切掉我右脸下方的疤痕,同时切开我胳膊上的一块皮,让它贴在脸颊上继续生长,也不能完全切断,以保证营养供应。医生用绷带把我的头和胳膊紧紧地捆在一起。

手术结束醒来,我才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医生说,这样子要绑上一个月。

很不适应,浑身难受,手要做什么都要举在头上做。医生说,咀嚼得多、面部肌肉动得多,也会影响手术效果,建议吃流食,情绪要平稳,不能大哭大笑。

老大无微不至照顾我,用吸管给我喂粥喂水。医生说果汁维生素高,对皮肤愈合有好处,他买来果汁喂我喝。睡觉前,他用热毛巾给我擦另一半边脸,让我放松。

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我们回家。已经是2009年,还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我们没办法回老家过年,因为手术花光了积蓄,买车票的钱都没了。

隔壁的陈大哥是做工程的,特别照顾我们。过年前,他和老大说,年底有个项目赶工期,招不到人,要不要去干几天。老大想都没想,就答应说去。

工地在延庆,离得很远,要住在那里。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灰头土脸的。一个星期没洗澡,没刮胡子,赚了600块钱,他非常开心。他在工地上给十几个人做饭,大家都夸他做的饭好吃。

他是为了我才去工地的。我听得一会哭一会笑,心疼他,又满是感动。我问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人,可以为我做这么多。

这年春节,我们在北京过年。我绑着手臂不能做饭,老大烧了两碗面,简单炒了几个菜,就当是过年了。小房间里虽然没有暖气,但是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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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我们又去医院。手臂的皮已经长在脸上了,医生把相连处切开。手臂终于可以放下来了,还有点不适应,觉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做几次小手术,就看不出来了。

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三年,花费了二十多万元钱。除了他和我自己赚的,还借了不少。

06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2009年,手术做完恢复了一段时间,我继续做网店。

天没亮,坐最早一班公交车出门,去批发市场拿货,推满满一车货回来。自己拍图片,做客服,打包发货。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上万元。

货越堆越多,小房间放不下了。我们换了房子,在奥运村租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我们睡主卧,老大同学睡次卧,阳台和客厅用来堆货。

看我忙不过来,老大辞掉了外面的工作,来帮我。我不喜欢和人交流,理想的分工是老大主外,谈客户,找供应商。我在家做客服,做运营。

老大和我说:“你要多出去接触社会,如果我都给你做了,我不在了你怎么办?你要学会独立,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2010年2月,老大第一次带我回安徽老家过年。老大家也是农村的,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老幺,婆婆五十岁才怀了他。

公公婆婆对我很好。他们早上喜欢喝粥,我老家早餐是不喝粥的,婆婆知道了,特意给我煮了牛奶和鸡蛋,一定要做好了,才让我起床吃饭。

我们回去的比较早,哥哥姐姐们还没回来,家里就我们四个。我也做饭,冬天很冷,我喜欢做一些带汤的菜,公公婆婆都说味道不错。四个人其乐融融,围着一张小饭桌吃饭。

过完年,我们回北京打拼。

2010年8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去附近的医院做检查。

妇产科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了我的检查报告,冷不丁来了句:“你身上长了一个肿瘤,不能在我们这里建档。”

在我的认知里,肿瘤就是癌症,得了就没命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我蔫坐在那里。我觉得老天好不公平,日子好不容易好一点,又给我当头一棒。

老大看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他安慰说:“小医院不一定对,明天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你别太担心了。”

第二天早上四点,老大陪我去人民医院。医生说,你这是畸胎瘤,没太大问题。我们又去了几家医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

医生说,是良性还是恶性,要做手术才知道。如果现在做,孩子肯定要不了了,不做的话,有风险,你们自己选择。

我想,不管是良性还是恶性,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至少能留下个孩子,陪伴老大。

2011年5月,儿子顺利出生,小名“轩轩”。分娩半年后,我去做了手术,畸胎瘤取出来,是良性的,像一颗玻璃弹珠。

两年后,我们又有了二宝“菡菡”,是个女儿。

幸福的一家四口

07 我陪你至死不渝

2017年,我们来到杭州,重新开始创业,做母婴品牌。我和老大商量,等公司盈利状况好了,我们要拿出一部分钱,帮助和我一样脸上被烫伤的孩子做手术。

今年,女儿幼儿园大班。妇女节,幼儿园给所有爸爸布置了一个作业:给妈妈写一封信。老大在信中写道:

“你陪我一起走过风风雨雨,我陪你至死不渝。”

读完我已泪流满面。老大对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没有老大的陪伴和支持,我活不出来,也走不到今天。

一家人去摘樱桃

2018年,我们又去了一趟北京,做修复手术,切除增生组织。主治医生建议我这次做完再去两次,就差不多了。

可是我不想去了,活了快四十年了,我觉得容貌已经不重要了。有人会说我脸上有疤,不漂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爱我的先生,两个可爱的孩子,这样的人生,我应该知足。

女儿课余时间学模特,去参加比赛,从几千人中脱颖而出,进入全国总决赛。

总决赛上,我给她准备了一条黑色的小裙子,和一顶兔耳朵帽。

下了台,女儿和我说:妈妈,我在台上走的时候,好多叔叔阿姨在边上看着我,有人在笑我,有人说我特别可爱……

我问她:那你怎么想的?

女儿说:我什么都不想。我只管看着前面,一路往前走,只要我站在台上,我就是最漂亮,最可爱的孩子。

是的,不要太在乎别人的眼光,自信是自己给的。我早就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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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