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自始致力于书学二王,书风亦随之改变。所下功夫尤以“兰亭”为最深,据《赵孟頫集》记载,共跋“兰亭”六次,还有著名的“独孤本十三跋”和“静心本十六跋”,可见其在赵孟頫心中的神圣地位。但“兰亭”不是最能代表王羲之的作品,十分令人惋惜的他忽略了情感更为充沛的二王尺牍。加之他未能得见“兰亭”真迹,且意在扭转南宋以来时弊,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技法的把控,故评其“赵殊精工,直逼右军”。但这只是对其技巧评论,没有深入到魏晋风度及其精神。赵孟頫一生勤奋用功,传世作品不胜枚举,其写字速度之快“下笔神速如风雨”,且数量多,传说能“日书万字”。空有技法而无主题,书写已然成为一种排列组合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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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虽然在用笔上继承了部分二王笔法,但与二王书法潇洒豁达,古朴玄远的意境不可同日而语。他自己也在跋《晋王羲之七月帖宣和御览》说到:“孟俯倾心师摹遂历多载,虽谬为时辈所推,而圣书在侧,抚心自愧。大德二年孟夏,适过翼之斋中,出示此帖,二十有九字,圆转如珠,瘦不露筋,肥不没骨,可云尽善尽美者矣。”从其书法作品和书学思想来看,他对晋唐笔法的研究相当深入,但对晋唐之法的继承运用确实存在墨守成规、删繁就简的现象,从他现存的作品看他以二王为宗,广泛汲取晋、唐、宋诸家,从其个人书风看,行书取法大王较多,小楷取法二王皆有,行书风格圆润遒健,端正华美,大多追求典雅、平正的境界,不刻意追求墨法及章法的变化,这就使得他的行书作品较之二王缺少了许多意趣。

墨色的浓淡干枯能改变视觉刺激的强度而产生强烈的节奏感,每一个由干到枯,由浓到淡周而复始、断而还续的起伏变化,都能给人带来快感。而这正是赵孟頫作品中所缺少的。他认为“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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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在《兰亭十三跋》中说到:“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盖因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从现存掌握的的赵孟頫书论及其文章来看,赵孟頫对于用笔为上的解释只是强调了用笔的重要性,但对为何用笔重要,到底什么样的笔法是魏晋笔法和用笔到底是怎样用等具体问题并没有任何说明。古人称“侧笔取媚,钟王不传之秘”,中锋与侧锋相互结合使用,才能成为佳作,而调锋就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环。例如下图中的“寺”字:

《集王羲之圣教序》中的“寺”字时时调峰,处处调峰,每一入笔与收笔处皆不同。字就显得沉稳,劲挺,落笔如“秋鹰搏兔”,行笔流畅,翻转有力,而赵字相比之下就略显柔弱,缺乏骨力。

因此,如周星莲《临池管见》中指出:“意在笔先,一到着纸,便如兔起鹘落,令人不可思议,笔机到则笔势劲。”要学会调整笔锋,做到点画笔笔精到,反复训练,方能熟则生巧,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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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帖”与魏晋笔法的基本形状,本来应该是怎样的?结合陆机《平复帖》、王献之《鸭头丸帖》、王珣《伯远帖》诸名迹,以及作为参照的新出土的魏晋西域楼兰残纸书迹,其线条特征应是以“扭转”“裹绞”和“提按”“顿挫”位置不固定为特征,点画撇捺还没有形成固定的“起”“收”回锋、藏锋动作之前,晋人作书是没有那么多规矩与法度的。且“绞转”是二王用笔的一个突出特点,指笔毫作弧线运动时,接触纸面的笔毫左右翻绞,并在翻转、皴擦时产生变化,使得笔画边缘有时光圆,有时毛涩,有时枯润。

这是在赵孟頫书法作品中非常少见的。例如在《丧乱帖》、《初月帖》中,这种笔法使得字迹变化丰富,增加了趣味性,更加生动活泼。而在赵孟頫的作品中起伏顿挫已经不够明显了,更无论这种扭动绞转之类,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赵字用笔线条,是注重头尾顿挫回锋,对起笔、转折处进行了强调,在行笔是则大抵是平推平拖顺畅带过,用笔方式相对简单。

仔细观察赵孟頫作品中的起笔和转折,大多以提按平动为主,使转较少出现,“上下直如贯珠而势不相承”,这就是他在传承二王笔法时又忽略的地方,这样简化了二王的用笔,强调起笔和转折处的提按,让变化的范围由点画整体的变化变成了仅仅着眼于顶端和折笔的地方,看起来就容易平淡无奇缺乏趣味,没有二王用笔飘逸洒脱、立体连绵的效果。

从结字的变化看,他将王字的攲侧变成平稳,王字的“以奇为正”变成了“以正为正”,趋于均匀。二王书法强调欹侧,似奇而反正,是很含蓄,初看都是正的,细看每个字都是“险绝”的。大致可分为两类:

其一,布白匀整。王羲之所书“隆”字将左侧部首大胆缩小,与右半边形成对比,将右侧上半部分赋予运动的态势与左侧部首呼应,神姿尽现,而赵所书“隆”字缺少大小区分,部分与部分之间大致均匀,给人以平淡的感觉,没有姿态和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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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重心中正。图中的“初”与“齐”二字,赵所书其重心皆在字的中心,而王羲之的“初”字将左侧部首向右上倾斜,右侧趋平,大胆地将左右两部分错落处理,使得整体重心偏左却不失重。而“齐”字通过对内部的压缩收紧,使疏密对比张弛有度,收紧之后增加繁多笔画向重心靠拢的视觉趋势,用撇捺的伸展平衡整个字势,奇趣横生。由此可见,赵孟頫在处理字的结体上过于保守。明代书法大家董其昌评价其说:“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另外,王字字形姿态,甚至笔法大都是映带而生,显得生动自然,而赵字因过多模仿,难免刻意呆板之感。

正如包世臣所言:“结字本于用笔,古人用笔悉是峻落反收,则字自然奇纵,若以吴兴平顺之笔,而运山阴矫变之势,则不成字矣。分行布白,非停匀之说也,若以端若引绳为深于章法,此则史匠之能事耳。”这里主要是讲赵孟頫将王字的结构平匀化。就总体来说,魏晋笔法到了赵孟頫之后,又被进一步简单化了。这也是很多学习赵书者徒有其形的结症所在。

再看小楷,如,将赵孟頫所书《汉汲黯传》与王羲之《乐毅论》相比,《汉汲黯传》为求其统一平整,需要用竖格来规范书写,而《乐毅论》笔画灵动,横有仰抑,撇捺疾缓分布以重纵行,不拘横行,自由烂漫,与静谧中见气韵,生机尽显。魏晋小楷其行气结构与用笔皆可变化多端却不失法度。而至赵,这样的情况已不复存在。赵孟頫自己在《临右军乐毅论帖》跋中反思到:“临帖之法,欲肆不得肆,欲谨不得谨。然与其肆也,宁谨,非善书者莫能知也。廿年前为季博临《乐毅》,殆过于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