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黑洞:弘光纪事

内容简介:

1644年4月25日清晨,崇祯缢死煤山,李自成占领紫禁城。6月7日,满清摄政王多尔衮进入北京6月19日,朱由崧在南京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弘光。南北两京遂展开了最终对垒。本书将仅存一年的南明弘光朝作为对象,从军事、经济、政治、文化、人事诸方面展开深入论述,作者秉承“史传叙事其表,思悟认知其里”的宗旨,用富于感染力的文字,描述史事时大开大阖,奇崛跌宕,令人荡气回肠;又以有力的思想认识方式,清晰地梳理出历史表象后面的深刻内涵。

文摘

朱元璋在南京立国,“靖难”后,朱棣将首都迁到北京。清祧明祚,亦定鼎北京。清室逊位后,中华民国的国都之选,与明初刚好反向而行:先北京,北伐后南迁南京。逮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首都又从南京返于北京。

其间,南京曾四度告破。一破于朱棣“靖难”大军.二破于满清统帅多铎,三破于洪秀全,四破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四次城破,除洪秀全那次,北京都曾从中受益;似乎南京之衰即是北京之盛,里头的渊源着实堪奇。

连帝制下最后两起大规模农民起义,亦于这两座城市取得最高成就。它们之间还有一个相映成趣的现象:洪秀全打下南京后,对以后的事情既似乎失去兴趣,势运亦到此为止,不能再越一步,虽象征性地派出北伐军去攻打北京,却仿佛是姑且表示一番而已。李白成刚好相反,在长城一黄河间纵横驰骋,乃至摧枯拉朽直捣北京;然而,逾此范围则屡吃败仗,洛阳执杀福王朱常洵是其平生大捷之中最南者,再南辄不利,最后死在鄂赣交界的九宫山,差不多也是他一生所到最南端。

两座城市之间的故事,多少有些神秘。

1644年春,它们的处境有天壤之别。一边,烽烟四起、城碎墙残、君王殒命、人心惶惶,另一边则安宁如故。截至此时,长汀三角洲在满目疮痍、遍布祸乱的明末,独能置身事外,兵燹远隔,桑梓仍旧。王朝第二政治中心南京,安居乐业.街陌熙攘,秦淮河畔偎红依翠的风情丝毫未受打扰。

东南的静逸偏安,透过一个细节表露无遗——崇祯皇帝4月25日驾崩,足足过了十一天以至更久,南京才隐约听到点什么。诸史一致记载,5月6日(四月初一戊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举行“誓师勤王”仪式。注意“勤王”二字,换言之,此时南京得到的消息,只是京师告急。真实情况却是,他们已无王可勤。勤王部队刚过长江,就在北岸的浦口停止前进,这时大概有了进一步的消息。计六奇说:(三月)廿九曰丁巳(5月5日),淮上始传京师陷,众犹疑信相半。

阻止部队北上的,恐怕就是这一“淮上”消息。然而,消息内容只提到“京师陷”,未含皇帝下落,而且来源也很不可靠,使人将信将疑。究竟发生了什么,准确信息直到5月15日(四月初十丁卯)方才到达:丁卯。京营李昌期至淮安,告巡抚路振飞以大行之丧。振飞集士民告以大故。

又经过两天,同样的信息送到南京:“四月己巳(5月17日),烈皇帝凶问至南京。”《国榷》则记为庚午日(5月18日)“先帝凶问至南京”,相差一天。

对于这样特别重大的变故,理应慎之又慎加以核实,所以又经过十三天,到5月30日(四月二十五日壬午),南京官方最终完成了对噩耗的确认:“壬午……北信报确,史可法约南京诸大臣出议。”也就是说,东南一带普遍在旧历四月二十五日以后知悉巨变。这一时间表,证以计六奇的回忆:“四月廿七日,予在舅氏看梨园,忽闻河间、大名、真定等处相继告陷……廿八日,予下乡,乡间乱信汹汹。廿九日下午,群徵叔云:‘崇祯皇帝已缢死煤山矣。”’很能吻合。

此时,距崇祯之死已一个月零五天。

倘在今天,如此惊世之变,将于几分钟内传遍环球,而三百年前却辗转月余。这固是通讯原始所致,却并不完全因此。北京距南京约一千一百公里,假如一切正常,当时条件下像这样重大的消息,以第一等的传驿方式可在三五天送达。之所以耗时多至十倍,实在是一南一北已阴阳两隔,而中原板荡,有如飞地,为溃兵、难民所充斥,一片乱世景象。

工部员外郎赵士锦,5月19日(四月卜四日辛未)逃离北京,和方以智等结伴南归,“行旅颇艰”,“相戒勿交一语”;经过二十天,五月初五端午日到达淮抚路振飞控制下的清江浦,最后回到故乡无锡已是6月21日(五月十七夏至日)。这个经历,我们可以作为崇祯凶问曲折南下的参考。

由赵士锦的讲述,我们还略知北变之后沿途各地的情形。从天津经沧州、德州、茌平、高唐至济宁一线,明朝统治已经解体,李白成势力则正向这些地方渗透。在德州和济宁,赵士锦都曾目睹和北京相同的闯军拷掠士大夫的场面。

济宁以下,徐州、宿迁至清河(今淮安市淮阴区)间,为缓冲区;五月初四夜,赵士锦看到“烟火烛天,光同白昼”,“吾兵烧青(清)河县也”——可见对这一区域,明朝已毁城弃守。过了黄河(此时黄河人海口位于今江苏滨海县境内),清江浦以南,才在明朝实际控制中。P3-5

……

野哭:弘光列传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文摘

尤其我们现在讲的一段,更有特殊性。

此即崇祯、弘光两朝,它是秦淮香艳的真正鼎盛期。

这个时间点,过去似乎没有如何引起注意。说起秦淮香艳,往往囫囵吞枣地以为是从来如此的悠久现象。其实要做一点细分。单讲作为风月之地,秦淮的历史当然漫长,前引余怀之述显示,光是明代就可从洪武年间算起。然而,从普通风月场向“雅游”之地转化,并非一蹴而就。从现有线索推测,应该是于景泰五年北岸修建贡院之后才有可能。之前的情形,我们虽并不清楚,但从环境本身特点尚不具备来想,崇、弘间旧院那样高、精、尖的极雅妓院,恐怕还是无源之水。贡院之建,加上金陵文化和历史中固有积淀,两者相互氤氲,再经百余年含英咀华,终于崇、弘间达到绚烂的极致。而其为时并不算长,从头到尾不过十几年光景;换言之,真正播于人口的秦淮香艳,不过是明代之尾转瞬即逝的事情。

根据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秦淮名妓,无一出现在崇祯以前。

《板桥杂记》所记,为“崇祯庚、辛”即庚辰(1640)、辛巳(1641)年之前余怀在秦淮的闻见,这是基本的时间窗。而它所提到的诸姬,时龄多为十来岁。如董小宛、卞赛(玉京)十八岁,李香、李媚都只有十三岁,顾媚(横波夫人)稍长,亦仅二十多岁。另,《板桥杂记》未载之柳如是,据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从年龄看,很显然,明末这一群星璀璨的名妓群体,都是崇祯年间涌现出来;此前,她们或甫临人世,或尚处幼齿,不可能操此业。

由此,我们将所谈的秦淮香艳,做了时间段上的固定。随后,我们还要解释,其道理何在?为什么偏偏是崇祯后,而没有早些出现?刚才说景泰五年北岸建贡院是一大节点,然而从贡院建成到崇祯,中间长达一百七十年,却并没有诞生类似地这样的群星璀璨的名姬群体,为何崇祯以后,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难道我们对此,只能以“厚积薄发”之类虚言应对,而没有稍为实证的解释?

这样的解释是有的。我们可以明确指出,秦淮香艳的井喷,完全是因复社的缘故。

为此,要讲一讲崇祯以来的时局。1627年,天启皇帝朱由校一命呜呼,临终传位其弟朱由检,是为崇祯皇帝。随着崇祯践阼,客魏毙命,奄党覆灭,毒雾驱散,荆棘尽扫,惨遭毒狱的东林东山再起,明代政坛上演大逆转。而随此登上历史舞台的,有不少东林之后。在崇祯元年平反冤假错案高潮中,我们看见一批天启党祸冤死诸臣之子的身影,如黄宗羲(黄尊素之子)、袁勋(袁化中之子)、杨之易(杨涟之子)、周茂兰(周顺昌之子)、魏学濂(魏大中之子)。他们各自上书,替父伸冤,其中魏学濂从浙江徒步至京,伏阙讼冤,血书进奏,致“天子改容”。可以说,凭借新朝新政,这些东林后人强劲、抢眼的姿态,跃入社会和历史视野。等大局已定,东林重为朝堂主流,朝堂之外的主导则为复社,而核心骨干恰恰是东林名宿之后。复社之于东林的关系可以这么理解:一是政治上为东林之后备军,二是思想文化上各引导着不同层面——东林“处庙堂之高”,复社“居江湖之远”。东林在庙堂有多大势力,复社在江湖也毫不逊之。

与此相应还有一点:东林纵横驰骋,主要是政治中心北京;复社左右风流,则更多依凭南京这座文化中心。一来这由北京、南京在明朝的不同特色所决定,二来复社老巢本为“吴下”。说到这,有个小故事:

壬申,方密之吴游回,与府君言曰:“吴下事与朝局表里,先辨气类,凡阉党皆在所摈,吾辈奈何奉为盟主?曷早自异诸!”

讲的是方以智劝钱秉镫与阮大铖决裂事。这三人,都是皖中桐城人氏,当时,阮大铖在桐城组建中江社,钱秉镫为其社友。壬申,即崇祯五年,在苏南游历的方以智返桐,带回消息,说那里“与朝局表里,先辨气类”。此语准确描述了复社特征,“朝局”便即东林,言复社以东林为其里,而己为东林之表,“先辨气类”则是一切从政治上划清界限,凡政治上属于奸邪、小人,断不往来。不过,当时这风气还只限于“吴下”,桐城近在咫尺,犹未省之,所以钱秉镫尚与阮大铖共结诗社。经方以智指点,“不习朝事”的钱秉镫,由此知时下潮流,立刻疏远阮大铖,不再参加中江社活动。

眉史氏《复社纪略》之“复社总纲”,有复社酝酿、草创及发展壮大的简要时间表。崇祯二年第一次集会,于苏州尹山湖举行,称“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第二次集会就进军南京,称“金陵大会”。是年,一些复社领袖在科举中全面开花,“乡试,杨廷枢中解元。张溥、吴伟业并经魁。吴昌时、陈子龙并中式。”翌年会试,吴伟业(梅村)高中头名(会元),继而殿试连捷中了榜眼;张溥则为会试“会魁”(大致相当前五名)。由此,复社名声大振。再过一年,即壬申崇祯五年,举行著名的“虎丘大会”,“张溥为盟主,合诸社为一,定名复社。”方以智回乡劝说钱秉镫事,恰在此年,我们推测他不但出席了“虎丘大会”,而且是带着大会精神返乡,将复社影响扩大到江右。

复社开展的政治思想斗争,暂且按下。眼下单讲一个时间问题,即我们已由上述时间表发现,复社崛起与旧院名声鹊起,时间上完全咬合。仅出于偶然,还是确有因果关系?

答案不言而喻。秦淮香艳的大红大紫,诸姬香名大振,根本是因复社名士常做流连、热烈追捧所致。明代过去也不乏风流才子,然而到复社这儿,才称得上“于斯为盛”。因为从不曾有过像这样一个有组织、成规模、盘据日久的名士集团。他们以群体形态出现,声势浩大,能量极为惊人,登高一呼,天下翕然。只要他们热炒,没有哪件事、哪个人不名动天下。

这本是个青春叛逆人群,多世家子,加上时局有利,正在春风得意、挥斥方遒之中,其放浪疏狂、恣肆无忌,人们多少年后说起,仍旧咋舌:

闻复社大集时,四方士之拏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侣,经过赵李。或泛扁舟,张乐欢饮。则野芳浜外,斟酌桥边,酒樽花气,月色波光,相为掩映。

崇祯十年,苏州一个被复社排斥的名叫陆文声的人,上疏告了一状,除政治攻击外,专门提到复社“宴会则酒池肉林”,盖言其一贯声色荡靡。陆文声别有用心,但所指之事并非捏造。复社名士与秦淮诸姬非同一般的关系,后面我们还会详叙,眼下且借一事,觇其大略:

南都新立,有秀水姚澣北若者,英年乐于取友,尽收质库所有私钱,载酒征歌,大会复社同人于秦淮河上,几二千人,聚其文为《国门广业》。时阮集之(大铖)填《燕子笺》传奇,盛行于白门(南京)。是日,勾队未有演此者。故北若诗云:“柳岸花溪澹泞天,恣携红袖放镫(灯)船。梨园弟子觇人意,队队停歌燕子笺。”

这个姚澣(表字北若),本人无甚名堂,但很以结交名人为幸。他想讨复社的欢心,竟倾其家产,在秦淮河上搞一次两千人规模大聚会,并征集诗文成其一书以为纪念。关于同一件事,我们正好有一位在场者作见证,他叫陈梁(表字则梁),曾与张明弼(表字公亮)、冒辟疆等人结为兄弟,《同人集》收有他几十通书信或便条,都与当时南京复社活动有关,其中一个条子,是通知冒辟疆来参加这次“十二楼船大会”的:

姚北若以十二楼船,大会《国门广业》,不特海内名人咸集,曲中殊艳共二十余人,无一不到,真胜事也!辟疆即来,我辈舟中勒卣代作主也。

勒卣即周勒卣,与陈子龙等并为“云间六子”(云间,松江古称)。至于“曲中”,余怀已讲过就是旧院的别称。从姚澣想出的讨好的点子与方式,我们便知复社同人们所好是什么了——这天,姚澣居然把旧院二十多位“殊艳”都请来,“无一不到”,可见他确下了大本钱,更可见复社与旧院关系确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