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是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比利时人，肘肘相碰，对视而笑。在如此特定的时间段，用这个只能采用的问候手势，锁定了这一难忘的高光时刻。为了这一碰撞，他们走了整整数百年。在这微笑的背后，我们似乎看到了战火纷飞的过去、仇敌变朋友的困惑、放弃前嫌求存同异的努力。这一碰撞开启了欧盟融合的新篇章。
7月21日，欧盟27国领导人经过近5天，长达100个小时的会谈和激烈交锋，终于在兼顾各个国家诉求的基础上，就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欧洲复兴计划达成共识。7500亿欧元的救助计划，其中3900万欧元的无偿补贴，主要扶植那些深受疫情重创的南欧国家。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庆祝欧盟成功出台救助方案的瞬间，当天占据了各个媒体的头版。
Ⅰ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曾几何时，德国人和比利时人不共戴天，一战初期，德国人为钳制法国开辟西线战场，途径比利时血洗了古城鲁汶，比利时随后在凡尔赛和约中向德国提出天价索赔。
而欧洲复兴计划的倡议方法国和德国，是当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敌对主角。德国知识精英曾否定法国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蔑视地称其为“高卢人的肤浅”，推出“1914年思想”，提倡秩序、纪律和公正。1918年德国一战败北，在法国郊区贡比涅，签署了停战投降书，在之后战争赔款会谈中，法国索要的赔款之高，甚至让参加会议的英国财政部代表，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愤而离席，并预言这种索赔会导致一个黑暗、贫穷和战事连绵的欧洲。
果不其然，战争赔款的实物扣押和现金支付，导致德国民怨沸腾，资金外逃。20年代初，法国甚至出兵占领鲁尔区，以惩罚德国拖延支付。德国因向被占领区无法工作的德国人支付工资（有人和现在无法上班依旧领取工资的情况做横向比较），以及种种内外原因，导致1923年的恶性通货膨胀，成捆的马克纸币，孩子们用来作为搭积木的玩具。直到启用抵押全国地产的办法，发行新的货币地产马克，才遏制了无法驾驭的帝国马克的狂奔。1940年为报复德国战后经历的侮辱，希特勒的复仇军队长驱直入巴黎，在艾佛尔铁塔前留下的这张照片，就是德国和法国仇恨顶峰的见证。
这一切灾难的发生，和那次短视的、以复仇为目标，坚持本民族、本国利益为上的国际会议分不开。一战后的凡尔塞和约谈判中，有着“战争”总统绰号的普恩加莱担心德国东山再起，提出肢解德国的计划。美国总统罗斯福满怀着大西洋彼岸的一腔热情，以其民族自决权的14点纲领为解决问题的法宝。大胆、机智、能言善辩律师出身的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希望惩罚德国的野心争霸的军国主义，但也不想让法国在欧洲大陆独占鳌头，因而出面搅黄了法国方面的诸多要求。一场和谈，为下一场灾难埋下了伏笔。
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今天成熟的政治家，从历史的经验中，从有字之书的记载和无字之书的道理中，悟出了这些道理。仇恨只能加剧仇恨，最终导致无法估量的灾难。欧盟在面临此次空前危机时，展现出面向未来的非凡行动力，欧盟的政治家们冲破了思想的围城，决心用睿智和远见凝聚欧洲。
但是会谈期间，曾几次陷入僵局：有着高卢人侧影棱角分明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深邃的眼神中似乎冒出冷光，犹如利剑，挥舞拳头砸向桌子表示愤怒。沉稳理性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在谈判期间恰逢66岁生日，连日的马拉松会谈在她的眼角旁留下疲倦的痕迹，但她还是用诚恳而简洁的语言，向焦急等候的记者解释进展的难度。年轻帅气奥地利总理，是首批反对德法提议无偿援助5000亿欧元的国家首脑之一，他和荷兰、瑞典以及丹麦结成所谓的“抠门富裕四国“，一再强调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能随意发放。荷兰在这4国小团体中，充当了发言人的角色。身材瘦削的荷兰总理，因面临荷兰即将大选的局面，在这次会议上据理力争，誓言保护荷兰纳税人的节约诉求。这4个国家在会议期间还把芬兰也拉入自己的圈子，形成一个5国团。30岁出头年轻漂亮的芬兰女总理刚刚上任不久，她加盟富裕国团队，为所谓的“抠门国家”增添了一道亮丽的光彩。
看似教授般稳重的意大利总理孔特，本国刚刚经历了疫情严重冲击，曾一度不知能否控制住局面这位意大利领导人，声言没有无偿援助，意大利无法仅靠自身的力量再次站立起来。他坚持欧盟无条件的发放补贴。西班牙内阁出镜频繁的部长们，犹如好莱坞影星团队派出的阵容，而该内阁首脑、英俊稳健的西班牙总理，也急需欧盟的无偿资助，才能驾驭住岌岌可危的西班牙这条航船。直言坦率却屡遭摒诟匈牙利总理奥尔班，发表了近乎小孩子的声明：如果这次会议失败，不是我的过错，是因荷兰总理的不合作。请你们去找荷兰总理算账。其他各国参会首脑，根据本国的利益纷纷站队，力争拿到回国后向民众可以交代的最好结果
历史的车轮又将欧洲推向选择什么方向的三岔路口。曾经的教训不能忘记：意大利在一战后，因其利益没有得到足够的兼顾，致政府和民间对立，陷入无法无天的局面，国家机构无法行使权力，暴民随意占领工厂，抢占私有财产，小偷抓警察甚至不是笑话。最后导致了墨索里尼向罗马进军和逼宫，把意大利带入法西斯的疯狂轨道。当年西班牙城市和农村的两级分化，落后的工业和闭塞的农业人口，导致矛盾集中爆发，佛朗哥的残忍屠杀，至今仍留下累累的伤痕。欧洲其他国家的动乱，频繁的罢工和街头巷战，一战后一直连绵不断。
因疫情而陷入贫困的意大利和无法自助的西班牙，会将整个欧洲拖入泥潭！
北欧是率先推行高税收的国家，目的是用这些收入，在国家的层面进行二次分配，让那些幸运诸神没有眷顾到的本国居民，也得到相应的补贴，从而保证国家的稳定，也维护富裕阶层的利益。继而西欧各国纷纷效仿。然而现在欧洲面临的挑战是，能够对其他民族也慷慨解囊吗？欧盟各国发展不均衡，有富裕的北欧诸国，勤奋认真理性至上的德国人，还有农业占比重较大的南欧国家和欢快和乐天的南欧人。北欧人挣钱交税来无偿补贴意大利人吗？
Ⅲ
如何让欧洲集体尽快复苏，进入良性循环？无偿补贴会带来什么好处，是有远见的建议和设想吗？世界上有这样的先例吗？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世界报》中提到的"我们需要一个欧洲的马歇尔计划”能够拯救欧洲吗？
马歇尔计划如何问世的？
1947年6月初的一天，身材高大的美国国务卿马歇尔迈着军人般的步伐，走到哈佛大学毕业班的讲台上。他的公文袋里放着总值130亿美元的欧洲复兴计划。今天他要借这个毕业班典礼首次宣布。
但是向大西洋彼岸的欧洲提供如此大幅度的无偿援助，美国人民会同意吗？会得到国会的批准吗？决策人心中没底。为了避免公众的关注，马歇尔和总统杜鲁门商定好，把公布计划的地点选在哈佛大学。他还和总统共同想出一个计策避开记者的报道：杜鲁门在同一天举办另外一个题目的记者招待会，转移视线。
马歇尔站在哈佛园纪念教堂的台阶上，用缓漫而坚定的语调做了12分钟的讲演：美国已为帮助欧洲复兴作好了准备。演讲词中没有提及任何细节和数据。只是号召欧洲人团结起来、共同规划一个他们自己的重建欧洲计划，而由美国为这一计划提供资金才是这一演讲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二战后大半个欧洲很难从数以百万计人口的死伤中恢复。战争期间，战火遍及欧洲大陆，持续的轰炸严重地摧毁了绝大多数大城市，特别是工业生产设备。许多著名城市，如华沙和柏林，已成为一片废墟。诸多地区与经济生产相关的建筑大多化为一片瓦砾，数百万人无家可归。战争对农业的破坏还导致了欧洲许多地方出现大面积的饥荒，1946年-1948年欧洲西北部罕见的寒冬，使这一情况进一步恶化。此时各个国家的财政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繁荣的美国，需要一个富裕稳定的欧洲。欧洲的沦陷和动乱，不利于美国。为了拯救欧洲，许多人提出各种计划，包括步凡尔赛条约后尘，让德国承担巨额战争赔款。但当时的人们已经从一战和约中汲取了教训，决意放弃掀起仇恨的方案，而是开始对欧洲进行大规模的无偿经济援助。
Ⅳ
经过种种波折，马歇尔计划得以在美国国会顺利通过。1947年7月间正式启动，整整持续了4个财政年度。在这段时期内，西欧各国获得130亿美元，绝大部分是无偿的援助。在该计划的帮助下，西欧各国逐步摆脱了战争造成的困局，并开启了长达20年的高速发展，美国也因欧洲这个密切的市场和商业伙伴的逐步繁荣，从中收益。马歇尔计划为今天欧洲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这也是如今重提马歇尔计划的原因。
欧盟委员会主席米歇尔在宣布欧盟达成协议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这是一项好的协议，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协议，最重要的是，这对当前的欧洲来说是一个正确的协议。”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个协议发出的信号是，请相信欧洲、相信欧洲的团结，请相信世界的未来。在这个疫情蔓延，疫苗遥遥无期的时刻，欧洲向急需稳定的世界发出的信息是：欧洲在向一体化的进程中，做出了一个超越民族、超越地域、超越国界的高瞻远瞩的决定。
欧洲的政治家既要考虑本民族的利益，但也没有忘记，欧洲的共同富裕和集体复苏，才是这块土地上的福音，才会造福世界。这大概就是欧洲在此次疫情交出的成功答卷。
"veni vidi vici"
他们来了，看到了，成功了！
作者简介：杨丽，现居奥地利维也纳。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硕士，维也纳大学德语语言文学博士。现任欧洲华文笔会理事，奥地利经济促进学院中国项目总监。2019年，经奥地利总统批准，荣获奥地利共和国最高嘉奖：共和国金质贡献奖，以表彰她在中国筹建和落实奥地利职业教育体系中，取得的经济和社会效益的成绩。翻译和合译出版的作品有：德国新小说选《红桃J》、《首先要学会说话》、《德意志之魂》、《西方通史》、《撕裂的年代》和《魏玛共和国兴亡》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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