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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文 / 杨大侠

1

说起鲁迅,相信大家的第一印象,普遍是正直、战士、民族魂,是大文学家、大革命家。

但你是否知道,他也有“恶趣味”呢?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

所谓“癖”,就是癖好、怪癖,也就是现代人说的“恶趣味”。它是一个人是否有趣的重要体现部分。

鲁迅之所以能让几乎每个人——不管是严肃学者还是普通读者——都喜欢、尊崇、都愿“与交”,他的有趣,在当中起了不小作用。

鲁迅的“恶趣味”,集中体现在对神怪、邪祟文学的研究上面。

在其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对神魔志怪小说和文章的评述,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当中,他丝毫不掩饰对《南柯太守传》《异梦录》等篇章的喜爱。

喜欢的篇目太多,他索性汇编了一部《唐宋传奇集》,将《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等“鬼故事”一并整理、收录、点校。

收录成册后,还不过瘾,他就自己写了一本“怪力乱神”的著作——《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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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是鲁迅研究神怪小说的一份答卷:

“拾古代传说,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八则。”

这八则故事,包含了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大禹治水等传说。鲁迅以当代人的笔调,佐以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自身的思想认知,将这些传说进行了重新编写。

八则“恶趣味”作品中,最恶最邪最诡异的,莫过于《铸剑》。

2

《铸剑》取自于干将莫邪的传说。

干将是春秋战国时期最有名的铸剑师,与妻子莫邪一起生活在楚国(一说晋国)。

他们用三年时间,打造出两把雌雄剑。他们用自己的名字,为这两把剑命名——干将,莫邪。

干将把雄剑藏了起来,将雌剑献给了楚王。楚王一试,果然吹毛刃断、削铁如泥。

楚王看看手中利刃,再看看干将,心想:“为防他再锻造出更锋利的剑来,此人不能留。”顿时杀心陡起,把干将斩于剑下。

其间莫邪已经怀孕,她挺着肚子,躲过楚人追杀,产下一子。

此子名为赤鼻,两条眉毛长三寸,因此又叫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逐渐长大,到16岁那年,母亲告诉了他家族的仇恨。

他取出雄剑干将,只身一人来到楚国郢都,准备杀掉楚王,为父报仇。

恰在此时,楚王做了个梦。他梦见了眉间尺拿着一把剑,准备来杀他。

梦醒后,眉间尺的长相仍然清晰印刻在楚王脑子里。他当即令人作眉间尺的画像,悬赏千金,捉拿眉间尺。

眼看复仇无望,眉间尺心急火燎。恰在此时,一名侠客出现了。

侠客问明情况,说:“你把头割下来,我带它入宫,替你报仇。”

眉间尺毫不犹豫挥动雄剑,割下头来。他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头颅,身体却如松柏一般屹立不倒。

侠客带着眉间尺的人头,进入楚宫,献给了楚王。

楚王大喜,当即下令将眉间尺的人头丢在锅里煮,要让它煮烂,烂得渣都不剩。

谁料煮了三天三夜,眉间尺的人头不仅没被煮烂,反而窜出汤中,怒视楚王。

楚王又怕又怒,侠客说:“大王不妨走到锅前盯着它,它自会烂掉。”

楚王照做了,走到锅前,弓着腰望着锅里的头。

侠客当即挥剑斩落楚王的头,接着斩掉了自己的头。

三个头在锅里,很快被煮烂,不能分辨谁是谁。

楚国大臣和后宫无奈,只能将汤分为三份,分别按照国礼安葬于今汝南北宜春县界,史称“三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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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将莫邪

3

鲁迅的《铸剑》,跟《列神传》与《搜神记》里面的故事相差不大,差不多就是将文言文翻译成了白话文。

不过,既然叫做《故事新编》,那么《铸剑》里头,肯定夹杂了新的东西。

这些新的东西,就是鲁迅的“恶趣味”——

如果你觉得古籍的传说已久够邪,那么《铸剑》就更是邪上加邪。

首先,是眉间尺的“邪”。

故事以倒叙的形式,先写已经年满16岁的眉间尺,在一个夜里,见到一只老鼠掉进家里的水瓮。

“活该!”眉间尺骂道,然后用力将老鼠全身按在水里。

但看着老鼠的小眼睛,眉间尺觉得可怜,又将一根芦柴伸入水中,让老鼠爬上来。

眼看老鼠快要爬出水瓮,眉间尺又感觉可恨可憎,又将老鼠抖落进水中。

就这样,眉间尺反反复复拨弄了老鼠好几次,直到它奄奄一息。眉间尺这才将老鼠抓出来放在地面。

好一会人,老鼠清醒过来,准备跑,眉间尺赶紧一脚踩上去,踩得老鼠口吐血水,“大概是死掉了”。

怎么样,是不是够“邪”?就算是顽皮的孩子,看见这一幕,大概也会对眉间尺退避三舍吧。

其次,是侠客的“邪”。

侠客在得到眉间尺的人头之后,鲁迅特意为他编写了一首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这段词,侠客一个人也唱,煮人头时也唱,而且是“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这不由让人头皮发麻:这哪儿是侠客,分明是巫师。

眉间尺动画形象

再次,是煮人头的“邪”。

《铸剑》里,锅中的眉间尺,没有怒视楚王,而是跟着侠客唱起这首诡异的歌。

侠客将楚王人头削进锅里后,并没打算斩掉自己的头。

但是,锅里的两个人头并没有被煮烂,而是打起架来。

“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

“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

眼见眉间尺敌不过楚王,侠客这才将自己的头削掉,加入混战。

他与眉间尺合力,将王头撕成碎片;而王也不是盖的,他一个头,将另外两个头咬得面目全非。

最终,三个头同归于尽。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邪魅的画面感?

最后,是商议下葬的“邪”。

三个头被捞起来后,都只剩头骨和须发。

哪个头是楚王呢?

为此,大家坐下来开了个真品鉴别会。

一个妃子说:“大王的龙准(鼻骨)很高。”但三个头骨的鼻子差不多。

一名老臣说:“大王的后枕骨这么尖的么?”王后和妃子则争论:大王的后枕骨是平的。

这个会从白天,开到后半夜,再到第二天鸡鸣,还是没结果。

最终,大家决定分三份,建“三王墓”。

是不是很“邪”?国王逝世这么庄严肃穆的大事,最终却以荒诞的方式草草了之。

统观整个故事,我们很难察觉到一丝温度。

眉间尺斗老鼠里,他本有善良的怜悯,但踏上复仇之路后,他仅存的善良也被仇恨覆盖了,就算对自己的姓名也在所不惜。

侠客也算一个有温度的角色,但他唱的诡异歌曲,则压倒了这份温度。

故事的最后,“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这份泪,是有温度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可笑与讽刺。

当所有温度被抽离,这份冷酷且残忍的作品,谁敢拿来做文章?

4

还真有。

大家应该都或多或少接触过上海美术电影厂的动画片,《黑猫警长》《小蝌蚪找妈妈》《葫芦兄弟》等,都是温暖了一代人童年的优秀动画片。

但上美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不仅为我们留下了童年的美好回忆,还给我们留下了童年阴影。

它的“童年阴影”作品之一,就是《铸剑》改编的木偶动画片——

《眉间尺》。

这是一部儿童完全看不懂的动画片:色调阴郁黯淡,配乐沉重阴森,天上的太阳,一会儿绿色,一会儿黑色;干将被赐毒酒而亡,而莫邪则被丢入铸剑炉中活活烧死,眉间尺被干将莫邪的徒弟小妹养大,长大后割下头颅,让另一个徒弟黑子找楚王复仇。

最吓人的,就是最后部分:雌雄双剑空中斗法,木偶人头怒目而视,从锅中一跃而起,咬住楚王脑袋直至其气绝身亡。当中的猎奇、黑暗和Cult成分,让小时候的我们看了,不觉得这是动画片,而是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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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从前的导演——哪怕是动画片导演,也是有大情怀和使命感在的。他们觉得,儿童片不一定非得美好,让小孩子从小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儿童作品具备了美好、黑暗等立体元素,一个人的心智,才会从小就立体。

为了这部片子过审,制作组是有意将动画色调调暗了,“电影本身并没这么黑,否则当年电影局是通不过的。”

现在回过头去这部1991年的动画片,除了感叹当时动画人的思想深邃、敢想敢做,其实闪光点并不是太大。一来年代太久,制作稍显粗糙;二来改动太大,将原著中的所有“恶趣味”,都简化成了一次单纯的复仇。

那么,有彻底懂得鲁迅的“恶趣味”的导演吗?

有——徐克。

徐克

5

如果用一个字形容徐克本人及其电影,那就是——怪。

徐克本来是一个“正常人”,跟很多男孩子一样,他喜欢读金庸,有个武侠梦。

但读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后,他的世界观颠覆了。

他决定,以后如果拍电影,一定不能拍约定俗成的东西,而是要做人们闻所未闻的新奇作品。

所以他监制的《倩女幽魂》系列,完全跳脱了以往的鬼片形式,而是用大量创新的道具,展开了一场场令人印象深刻的人鬼之战。

他的《黄飞鸿》系列,将打斗做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笑傲江湖》系列,一点也看不出原著的影子。

他的《青蛇》,将爱情升华为佛理。

乃至于《梁祝》,也被他玩成了恐怖片。

《梁祝》剧照

他的所有电影,几乎都充分体现了他独有的“先锋”“Cult”与“怪”。

打开一部电影,只要里面有粗砺的质感,诡异的情节,华丽的布景,简短而深刻的台词,不用看片名,也大概知道这就是徐克作品。

这位个人风格强烈的导演,在1994年,跟大陆导演张华勋一起,完成了《铸剑》的同名电影作品——

《铸剑》。

尽管张华勋是导演,徐克仅是出品人和监制,但从电影一开始,你就感受不到一点张华勋的影子,徐克风格贯穿了整部《铸剑》。

这很好理解:《铸剑》小说的内容及风格,完全就是为徐克量身定制的;而且,电影的剪辑师,是徐克的金牌搭档麦子善。

电影内容不用做过多阐述,基本上忠于原著。眉间尺斗老鼠,自斩头颅,侠客替眉间尺报仇,跟小说如出一辙;连那首鲁迅编的歌谣,电影也是作曲用的一样的词。

同时,电影也延续了动画片的暗黑风格:配乐沉重,画面从头到尾,漫天风尘遮天蔽日,烈日的黄与祭礼之夜的黑,是整部影片的所有底色。

这里单说煮头颅的一段。

为了让效果更明显,Cult意味更浓厚,道具组用了一口巨型金鼎。

鼎里,眉间尺的头颅翩然而舞,诡谲异常。

等到三个头颅都在鼎中之时,三方“势力”互相拉扯,彼此抗衡,一锅的血水随着头颅的争斗而四处飞溅。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显得很假,但就当时的审美来说,却是如同深陷地狱般的震撼。

另外就是在鉴定楚王头骨的时候,三个头颅被放在宫殿,楚王的无头躯体则悚然立于头前。

面对三个头骨,大臣们多了一段小说里没有的争论:

“要不合葬算了。”
“合葬不行,从三个头在金鼎里死战的情形来看,要埋在一个金棺里,说不定他们还要死战!”

这段台词可以看出,徐克是多么了解鲁迅的“恶趣味”,他不仅要“恶”,还要一“恶”到底。

鲁迅

6

回过头看,其实无论是《铸剑》的小说、动画还是电影,都不是为了恶趣味而恶。

大家应该发现了,我一直没说那名侠客的名字。

他叫“宴之敖”。

创作《铸剑》之前,鲁迅一大家人合住在北平的一个大院子,这也包含了兄弟周作人一家。但是,周作人的日本老婆是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娘们儿”,搞得一大家人月月亏空,家庭矛盾日益激烈。最后,鲁迅在饭桌上连饭也没得吃,最后只得退下饭桌,自己准备饭菜。

他说:“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赶出来的。”

于是,那段时间,他将自己的笔名改为“宴之敖”,而宴之敖就成了《铸剑》中的侠客,他有情,又无情。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铸剑》是一部纪实小说:记录自身与社会的“实”。所以小说里折射的,几乎没有半点温度——

因为所谓的“家”,与整个社会,都失去了温度。

但就是这份没有温度的纪念,却一代代传承下来,给予了上美、徐克、张华勋等团队和人以温度,因此才有了《眉间尺》《铸剑》这些优秀作品。

只不过,影视与文字发展到现在,这份没有温度的温度,貌似真的已经没有温度,或者说鲜有温度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