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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在亲历一段极不平凡的历史。

这是我在观看斯科塞斯新片《爱尔兰人》时的肺腑之感。

当看到一个经典的滑翔镜头,落在一张轮椅上,上面一位脸如小肠皱襞的老人,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褪黄的照片,念叨着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朋友、敌人、律师和永远不再联系自己的女儿。去棺材铺给自己挑棺材,看着带自己入行的大哥连面包都咬不动,并在某一天从教堂进了医院,然后从医院直接进了坟墓。最后恳求牧师在离开前给自己留条门缝,好在轮椅上窥视外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世界,并在死前疑惑:这世界怎么了?好像全不一样了?

我就知道那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那个让我肾上腺素激增的、狂野的、荣光的黑帮电影时代,那些雄性激素爆棚的教父、好家伙和疤面煞星们,眼看着就要从一代人的潜意识里集体消失了。

斯科塞斯带我回到了过去,拜访了他的老邻居——帕西诺、佩西和德尼罗。他们一起回望着自己最衷情的黄金年代,望着对面那个资本堆成的商业片巅峰叹气:曾经的纯粹、经典和史诗,已经没几个人在坚守了。

老炮们重聚在一起,代表曾经辉煌的电影人们,向“Cinema(经典影片)”时代鞠躬告别。从三个半小时的《爱尔兰人》中回过神来,我内心感慨万千。这种“落幕”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2019 年里出现过好几次。

当您看到:那个驯服通货膨胀,捍卫中央银行独立,解散布雷顿森林体系,清理金融危机烂摊子,还反了腐的铮铮响名——“保罗·沃克尔”出现在讣告上——就知道一个人类能正常理解“利率”,并与其周旋的时代落幕了。

当您看到:曾经叱咤风云的投机枭雄们抵挡不过漫灌的货币“洪水”,放弃了自己信仰一辈子的宗教“价值投资”——就知道一个人类可以“肉身”追逐阿尔法的时代落幕了。

只剩下众英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就是您和我正在亲历的历史,“旧剧落幕”和“新剧开播”同时发生,中间插播着让人措手不及的疾病和灾难——这对于所有人的认知都是一场大考。

人类最深的恐惧是“失去位置感”——不识来途,不知未来。

在这场大型考试中,“历史感”是您和我能抓住的最坚韧绳索。它可以帮我们追踪脉络,看到正在发生之事的前生后世,让我们的判断有后盾、有参照。让我们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能往何处去。

在写下上面几段文字的两个月后,我和您一样,经历了成年以来最长最不平凡的假期——新冠病毒大暴发。这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近距离端详自己正在亲历的历史。

负利率:一个人类能和“利率”正常周旋的时代落幕了

1

除了雷· 达里奥, 橡树资本的霍华德· 马克思(HowardMarks)也喜欢分享,爱好“码字”,多年来笔耕不辍,仅次于我。他的最新一篇文章取名《玄》(Mysterious),描述了五年前 他与负利率的故事 。

早在2014 年投资西班牙时,霍华德马克思就直接遭遇了负利率。为了顺利完成原定于星期一的交易,他在一周前就把资金备好。

然后,他就接到了西班牙律师的电话。

律师:钱到了。从现在到星期一我该怎么办?

马克思:存银行啊。

律师:您知道这意味着星期一出来的钱比今天存进去的要少吧。

马克思:那就不存。

律师:可是您必须得存。

马克思:呃……那就存。

存,还是不存,that's the question。

这就是您印象中流动的“资本”——就像一片落叶,不能永远在空中飘,也不能闷在床垫下。它必须在某个地方落地归根。即使在落地的地方,它每天都在被负利率瘦身。

“负利率”这个奇怪的单词,在2019 年已经变成了所有人的共有知识,越来越不新奇了。人类能以正常逻辑理解“利率”这件事的时代正在消逝。这个消逝的过程,就像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毒品上瘾全过程。

这个怪兽般的物种是怎么进化来的呢?

要回顾这段小历史,还是从周期开始。

“边际收益递减”这个概念的萌芽,250 年前在杜尔哥的脑中第一次出现(虽然他是指种庄稼),也是目前我能找到的最简单直接解释经济周期的方法。新技术带动人类生产力的发展,有了发展,有了利润,就有了一切梦想的开始。但是生产力发展也很像做交易:一个新的交易品种上市会有彩蛋,但是玩家多了,专业做市商来了,套利机会也就没了。同样的道理,新技术带来的生产力一旦被大规模使用,利润空间便会开始缩水,资本边际收益也从此开始“递减”。

当发展慢了、停了,甚至滞后了,各种当初狂奔时可以掩盖的人类社会问题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长势喜人。不完美的经济系统带来的分配不均和贫富分化再也遮掩不住——穷人不干了,国际贸易失意者不干了,年轻人不干了,大量“被分配”者不干了——于是一个周期的拐点就来了。

据史料记载,这一切其实都很正常,大家等下一个技术周期到来即可。等到风再起,资本边际收益再增加,风险资产回报也会跟着起舞——各路小伙伴们便可以继续愉快玩耍。

但是史料没有记载的是,人性自始至终都在发生着作用——要勒紧裤腰带了?Oh no 臣妾做不到。好日子的惯性越大,越不愿意放弃——只要臣妾能找到合适的工具,让这一切都不要发生。

终于,在信用货币体系时代,机会来了。

人类惊喜地发现:这个时代里,“印钱”这种操作,可以用来买时间。买来的时间可以用来拖延商业下行周期,可以拖——拖——再拖——没准能一直拖到下一个技术周期起舞。

全球央行相视一笑,十年宽松大赛开始。风险资产价格也就跟着开始放飞。风筝没有线,没有根基,飞到哪里大家都不晓得,也没人关心。最后大家都杀红了眼,节操?算了,不要了。

这个操作显然是很失败的。全球央行资产负债表的膨胀速度和利润增速,根本不成任何数学比例。扣掉央行注的水,这块猪肉的营养成分依然是边际递减的。在过去十年中每天坚持爬上村口的老槐树张望,却依然看不见增长红利影子的情况下,拖,是一定会被清算的。

2

这个清算的过程如同戒毒,将会极其痛苦。 上瘾有多容易,戒毒就有多痛苦。

毒品一沾毁人生。上瘾过程却并不像张无忌老师中“七虫七花膏”那么快,它是循序渐进的。

第一阶段:第一次。可能还有反作用,恶心呕吐什么的。

第二阶段:偶尔吸。还有自控力,能意识到剂量对自己的伤害。

第三阶段:加剂量。耐受性提高,要达到飘飘然之效果得好几针。

第四阶段:加频率加剂量。人体的奖赏机制彻底凌乱——毒品就是亲人。

最后结果:全失控。

这就是上瘾的全过程,也是现在零利率甚至负利率在世界各国正在走的路。只不过大家程度不同:日本央行和欧央行,已经进入第四阶段——负利率上瘾循环。那些利率为正的发达经济体,正在第三阶段的路上,对“近零利率”上瘾,四肢无力,浑身开始有被蚂蚁叮咬的感觉。

每个中招的“瘾君子”都有一个带其入门的好朋友,就像《爱尔兰人》中的罗素之于弗兰克。但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那个给您临门一脚的人,就像让弗兰克“刷了第一次房子”的安吉洛。

在日本央行进入上瘾第二阶段时,是伯南克给了这一脚——他批评日本央行不够积极,不果断,力度太小,不够阻止“失去的十年”。如您所知,这就是“whatever it takes”(不惜一切代价)咒语的第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如今已经在全球央行行长脑袋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并在不同国家长出了不同的物种——有的是QE,有的是LSAP,有的是POMOS——无论是哪种字母组合,最后的结果就是:资本配置踯躅了,投资者行为凌乱了,日欧央行一步一步向瑞典央行靠近,最终触垒到达了负利率(请注意:这个负不只是存款,还有中长期无风险资产和高风险资产)。

美国呢?也在“瘾君子”的行列中,并且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但是人家身体强壮,底子好,基因也好——人口结构优(赢了日本);财政统一(赢了欧洲);还有一个强大无敌的基因——世界储备货币美元(赢了全世界)。经济增长的结构性障碍,是决定一个国家上不上瘾、多快上瘾的病根。那又怎么样呢?依然没躲过(实际)负利率宿命。因为世界不是平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张蜘蛛网。您的邻居对您的影响,已经像条件反射一样潜移默化。货币政策也是一样。曾经的货币政策模型就像一个盲盒——假设经济是封闭的、静态的。在这个盲盒里,只有一款公仔,唯一的政策行为者——美联储。

现在盲盒打开,里面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的、流动的宇宙。利率市场本来就是一个受制于资本流动的开放体系,欧日的负利率不仅“能”影响美国,还能“很显著”地影响美国。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和德国十年国债利率总是肩并肩一起走。

如果负利率无处不在,那其他“小朋友”国家的长期负利率就是美国长期趋零的原因——别忘了世界是一张蜘蛛网。

白川方明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已经太晚了。全球已经在“日本化”的路上一骑绝尘。临门一脚的伯南克呢?早就后悔了,还收回了当年对日本的批评。但是也已经太晚了,“日本化”已经变成一个像“左和右”一样的社会活动,一个借口、一个共识。

央行们就这样进入了负利率上瘾循环。

3

那实体经济和投资者呢?

对于实体企业掌门人,决定要不要投资一个实业项目,千言万语都能压缩成五个字:“再融资风险”。因为钱都是借的。如果用低/ 负利率借的钱,还利息时的利率必须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实体经济的信心就像弹弓上的小鸟,一颤就飞了。要留鸟,利率就只能低不能高。

越低越怕就越低:一个倒逼循环就做好了。

对于债券投资人,决定该不该把钱放进负收益债券,千言万语都能压缩成四个字:“资本增值”。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收益,只有增值——必须相信负利率会变得更负。更负才有未来的资本增值(capital gain)。

越低越怕就越低:又是一个倒逼循环。

负利率杀死了经济组织的健康细胞,杀死了正常的定价能力,杀死了通胀和利率之间的传统关系,杀死了菲利普曲线。货币政策田忌赛马,开启比烂模式,结果就是用药的结果变成了吃药的原因——想用低利率治疗低通胀,反而促成了低通胀。

那您、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呢?

现在,让我们把眼镜取下来:

负利率(不管是名义还是实际),其实不也是一个税种吗?出钱的人没回报,还要倒贴——这相当于对储户收的税。原来“税收”并不是财政的专用词汇,货币政策也能生出“税”来。

财政政策(征税、支出、财富再分配)是一件至少需要知会您和我(国家公民)的操作。但是货币政策并不需要,它没有这样的约束,虽然它对收入再分配的影响和财政政策是一样的。

于是结论来了:零/ 负利率其实是一项“披着货币政策外衣的社会政策”——这就是它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生活的姿势。

所以,宽松不止的货币政策也许不是原因,而是一个失灵的社会分配的结果;贫富分化富人恒富也许是原因,负利率才是结果。

无论如何,我们从教科书中理解世界的那个时代已经落幕了——货币政策不再是央行经济学家、基金经理的专用词汇,它变成了空气和水。作为鱼的您,要开始学会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关心水质——从今以后,我们也需要像关心财政、税、保、费一样关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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