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时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向外,魏晋名士们妙赏山水之美,沉迷于个人容貌之美;向内,魏晋名士们更注重个体的自由和精神之美。也许是在老庄精神、列子和杨朱之学的影响下,他们发现了个人的价值,在此以前一统天下强调秩序的儒家哲学开始退潮,强调个人价值和精神自由的老庄之学走向前台。魏晋名士们认为,平庸是可耻的,在礼制的藩篱中挣扎毫无价值,他们以惊世骇俗为美,以特立独行为上,以高蹈旷达反对一切循规蹈矩为宗旨。大名士嵇康喊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图腾。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那是一个努力扎紧罗网奋力冲破罗网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名士成为最重要的符号和象征。

魏晋时代,名士们大行其道的原因发人深思。魏晋充满了天灾、人祸、杀戮与谎言,而“名士少有全者”。何晏、嵇康被杀;阮籍靠装醉与妥协才保住了生命;陆机陆云被杀,直到放浪形骸的谢灵运被杀,标志着名士时代的结束。生命如同飞蓬,名士们还能做些什么?他们能做的,也许就是寻找现实的欢乐,然后等待命运的判决。

名士就像魔咒,越危险越有人前赴后继,无论是朝中的高官,还是在野的隐士,争着以名士为荣以名士为乐。那么,到底如何才能做到名士?

同样为名士的王孝伯曾经谈到名士的几个条件,“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在王孝伯看来,做名士要满足几个条件。第一,你必须是个有钱有闲的人,如果每天为填饱肚子而奔波江湖,没有时间去谈玄论道悠游山水,那还是赶紧回去搬砖去吧。名士大都生于门阀贵族地主富豪之家,不需为五斗米折腰,不需为稻粱谋。第二要会喝酒,而且是喝的七荤八素惊世骇俗喝得墙走我不走喝出哲学境界的人,他们饮酒绝不为那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他们胸中有块垒,他们喝的不是酒,而是寂寞。第三是要有极高的文化素养,他们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群体,你要是不会谈玄写诗,不会音乐书法绘画,不会品评人物,做不了名士。

但这只是名士最基本的素养。要想做个“网红”名士,就要从一段名士做起,不断升级名士技能包,修炼到十段名士,最终站在名士之巅。从初级名士到顶级名士,大概分成十个段位。

一段名士长得帅。入门级别的名士要长得好看,长得不帅的请自觉回避。因为魏晋时代是看脸的时代。早期的名士个个貌美如花。曹操的继子何晏就是大帅哥,据说他平时出门都带着镜子,没事就照镜子风姿绰约一番,相当自恋。何晏肤如凝脂宛如玉人,魏明帝疑心他脸上搽了白粉,大夏天让他吃热汤面。何晏吃的香汗淋漓,只好用衣服擦汗,擦完汗后脸色更加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当时江湖人称“傅粉何郎”。

在何晏的带领下,魏晋进入了名士“伪娘化”的时代。男人要“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王羲之就“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自带仙气,估计林黛玉看了都自惭形秽。最柔媚的名士大概要算卫玠了,从小身体不好的他身上天然带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气质,人称“小璧人”。“小璧人”到京都时,因为粉丝太疯狂拉着不让走,竟把体弱多病的卫玠给看死了,时人称为“看杀卫玠”。

二段名士狂喝酒。好看的皮囊万里挑一,但有趣的灵魂必须会喝酒。二段名士必须善喝酒,而且要喝出哲学境界来。因为魏晋名士们喝的是酒,吐出的是哲学。阮籍乃“竹林七贤”之首,带着嵇康、向秀、山涛、刘伶等六人,于竹林之下饮酒作乐,引领了魏晋时代浓郁的酒风,阮籍可以连醉六十天;刘伶出去喝酒都让人带着铲子跟着他,号称“死便埋我”;阮籍的侄子阮咸干脆搂着猪一起狂喝滥饮;毕卓身为吏部侍郎竟然半夜跑人家里偷酒喝,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条装满几百坛美酒的船,各种美食放在两端,他右手端酒杯,左手拿着蟹螯,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整个魏晋就像是茅台镇幸福的人们 ,谈吐间氤氲着的全是酒的味道。

三段名士爱服药。服药其实也就是吸毒,这在现在是令人不齿违法行为,在魏晋时代是名士们的必备。这大概也是从何晏开始的,以后逐渐成为一种风尚。这种药叫“五石散”,由几种名贵的矿物质提炼而成,据何晏说能让人“神明开朗”。但这个药有毒,嗑完药后浑身发热皮肤细嫩,所以不能穿新衣服最好不穿衣服,以防磨破皮肤,最好洗冷水澡,实在不行就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

这个药很贵一般人吃不起,但嗑药这种事实在太有吸引力,于是就出现了很多假名士假装服药。所以你在大街上看那些穿着宽袍大袖的,不穿衣服的,疾步快走的,状若疯癫的,大概率一半是名士,一半是想当名士的演员。

四段名士捉虱子。要想做个名士,得学会目中无人镇定自若,哪怕珠玉在侧雷霆在前,哪怕美女在左领导在右,都要专心致志捉虱子。要是没有在公众场合捉过虱子,名士的成色要大打折扣。捉虱子这件事其实和服药有关。服药之后皮肤细嫩不能穿新衣服,衣服越旧越好,这就给了虱子可乘之机。苏东坡说过,人生忍痛易忍痒难,所以捉虱子是名士的头等大事。另外,既然是名士就要超然物外,什么世俗的生活都要退避三舍,所以好多名士在上班时、在领导问话时旁若无人捉虱子,这种行为不会被领导骂,反而被当成是一种名士风度,估计领导也要捉虱子。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东晋名士王猛求见大军阀桓温,桓温请他谈谈对时局的看法,王猛在大庭广众之中,一面捉掐虱子,一面纵谈天下大事,滔滔不绝旁若无人。桓温不仅不生气,还觉得王猛有气质,立马提拔作了自己的参谋,于是后来就有了“扪虱而谈”的典故。

五段名士学驴叫。学驴叫作为名士必备的技能包,已经不知道起源于何时了,反正那时候特流行这个。比较早提倡学驴叫的是曹丕。贵为天子的他,还是个深情款款的文艺青年,朋友王粲死了,他带领文武百官去吊唁,在葬礼上曹丕说,王先生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就学驴叫送他一程吧,说着就带头像驴一样叫起来,文武百官也一起学驴叫,葬礼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驴叫声。大名士王武子也爱听驴叫,去世后大名士孙子荆在其灵前学驴叫,其他宾客都捂嘴偷笑,孙名士大怒,对那些宾客大骂,你们怎么还不死,反叫王武子死去了!

其实,学驴叫只是表象,其实质还是魏晋名士的一往情深,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魏晋名士们都深情款款。荀粲与老婆感情深厚,妻子发高烧,他大冬天脱下衣服到院子里挨冻,然后抱着妻子给她降温;著名音乐家阮咸看上了一位鲜卑族的侍女,但姑娘要走了,阮咸听说后穿着孝服骑着驴子把姑娘追了回来,并告诉别人说,“人种不能去掉”。王伯舆登上茅山,叫着自己的名字大哭说,“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而死”。既然可以为情而死,那么为朋友学几声驴叫,那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六段名士善长啸。长啸是个很诗意的名词,在魏晋时代这也属于名士的必备技能。在今天看来,长啸其实就是吹口哨,在某些地方这叫做流氓哨,言外之意长啸的人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人,但魏晋就流行这个。那个时代顶级名士都是长啸的高手。嵇康除了掌握了用舌头的舌啸,还会用手指吹出更响亮悠长的啸声。在魏晋名士们看来,长啸的象征意义大于实体意义,因为这代表了名士们的桀骜不驯,要是个个都是俯首帖耳的小绵羊,那还做什么名士?

所以,阮籍参加晋文王酒宴的时候,别人都恭敬严肃话不敢出,唯有阮籍一边喝酒一边长啸“酣放自若”,阮籍的长啸中是自己的洒脱与不合作。谢安的大哥谢奕,本来在桓温府上做司马,但谢奕在领导府上任意长啸,甚至喝醉后把领导追得无路可逃,只好逃到很久不去的老婆的闺房,这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高傲。陶渊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啸出的是超越世俗的洒脱。

七段名士善赌博。其实,赌博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境界。庄子说过,拿瓦片当赌注的人,赌得自如潇洒;拿漂亮昂贵的带钩当赌注的人,赌起来可能战战兢兢;拿黄金当赌注的人,一定会神志昏乱。而名士一定要超越于俗世生活旷达不羁,那些输点钱就说我要回家睡觉了的人,肯定做不了名士。做名士就要学会在巨大的挑战或诱惑面前,不乱于心不动于情。所以会赌博善赌博,是检验名士段位的重要指标。

魏晋全民赌博,赌神赌神辈出,名士们更是把赌博作为消解生命的焦虑、显示潇洒风度的必杀技。谢安在指挥淝水之战的时候,与人下棋赌博,得到前方胜利的消息不动声色,这叫镇定;阮籍与人赌博时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还拉着别人不让走,非要赌完再走,这叫潇洒;谢安与侄子谢玄赌博赢了一幢别墅,转手送给外甥,这叫大方;桓玄小时候与兄弟们斗鹅输了,半夜把兄弟们的鹅全部杀掉,这叫心狠手辣;看到别人有风景优美的庄园必要通过赌博巧取豪夺,这在现在叫黑社会的“杀猪”,为人不齿。总之,敢赌博善赌博,赌注越大越镇定,这才是名士风度。

八段名士敢裸体。敢不敢裸体是考验能否成为名士的重要指标。走在魏晋的大街上,看到几个不穿衣服的人呼啸而过,是大概率事件。魏晋时代的天体运动大概有几个原因。一是喝酒喝多了赤身裸体吐起来方便,酒鬼刘伶就是代表。二是服药后浑身发热,脱光了衣服凉快。三是没有虱子的困扰,既然没有了衣服那虱子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了

。更为重要的是,裸体体现了一种惊世骇俗的放达精神,而放达可是名士们的精神底色。名士王忱是出身于名门贵族的高官显贵,竟然在老丈人亲人的葬礼上,大搞裸体艺术。王忱老丈人的一个亲人死了,老丈人正在葬礼上痛哭流涕的时候,王忱带着一帮朋友浩浩荡荡地赤条条精光光出现在葬礼上。还郑重其事地围着悲不自禁的老丈人转了三圈,然后挥挥手翩然离去。

九段名士懂音乐。这是高段位名士必须具备的技能。没有艺术家的气质,不要去做名士,因为魏晋时代的大名士,大多都是艺术家,特别是在音乐上,具备高深的造诣。阮籍爱喝酒喜长啸善弹琴;阮咸更是著名琵琶大师;嵇康是古琴大师,在临死前还风神潇洒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在名士史上余音绕梁;袁山松擅长唱挽歌,没事就带着一帮人在路上唱,搞得别人以为是送葬的;谢安是知名的男中音歌唱家。所以你不懂音乐,你都不好意思说是名士;你不在音乐上有妙绝天人的造诣,你就不是顶级名士。

十段名士会清谈。最高段位的名士,除了有以上技能之外,还有一个终极杀招,就是清谈。魏晋时代的名士们,大概都是天上飘的仙人,他们平时喝茶聊天是绝对不能谈俗事的。见了面你要谈远大理想、国计民生、富国强兵,这叫俗;谈什么孩子聪明、老婆漂亮自己升职加薪环游世界,这叫俗不可耐。名士们谈的是老庄、周易,这叫“清言”,也叫“清谈”。

“清谈”的风气也是由何晏提倡的。何晏除了好看懂嗑药,还是个著名哲学家和清谈高手。所以名士们的清谈大多是哲学问题。比如名士们会讨论世界万物生于有,还是生于无的问题;会讨论人听音乐会有悲伤或愉悦的情绪,那么愉悦、悲伤是源于音乐、还是源于人本来的心情的问题;还会讨论眼睛可以看到各种形象,那么形象是进入眼睛了呢,还是没有进入眼睛这样听起来很绕的问题。

清谈虽然是名士们吃饱了撑的无聊行为,但也有好处,一是清谈误国,把东晋给谈没了,最重要的是深化了哲学思考,谈出了人性的自觉,谈出了一个文学艺术上光辉灿烂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