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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艺:我们感觉您对“水墨”有个人独到的看法,所以想找您谈谈这个话题。

陈丹青:我一笔水墨也不会。我对着董其昌画册“写生”,但那是油画。你们几位画得很轻松、很随意,造型能力强。我以前不知道刘庆和的作品尺寸,在双年展看见了,这么大!很难得,可是你画起来像玩儿似的。田黎明的画我比较早看见,很淡的墨,讲诗意。李津算彩墨吧?大量日常生活细节都能搁进画里去,还有女人和他本人。去年我在今日美术馆书店买了一本武艺的画册。我也很想来这样画画,没负担,很开心。我画画太严肃。你们和江苏画院那几位都画得很开心,能力又强。学你们的人肯定很多,中国是画出一个路子就一帮人学,但总不如,学不像。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们心甘情愿把自己想成“水墨画家”呢?如果你们在德国,可能被称作新表现主义画家,在意大利,可能被称作“新绘画”。这些欧洲当代画家和你们有点相似:造型很自由,画法很率性,既不很现代,也不很传统。画面有叙述性,甚至有点可以解读的“故事”。可是在中国,这样画就给框定在“国画”呀、“水墨“呀这些话题里,不好往下说。其实你们和方力钧、岳敏君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固然有不少符号,但全部来自当代生活,主题是活的,但你们画同样的主题,立刻给塞到国画、水墨之类话题,昏天黑地谈,我看不到讲出什么道理。你们这样画是因为这类讨论吗?你们的影响来源,我看是大范围的当代艺术。你们说是不是?唐宋元明清不谈什么国画水墨之类,画家就按题材分类:山水、花鸟、人物、鬼神等等。你们不画山水,不画花鸟,南京的徐乐乐他们还画点暧昧的古装人物,可是你们画不折不扣的当今人物。反正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你们愿意把自己的实践仅仅放在“水墨“话题里面?

刘庆和:我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借口。当代艺术已经很“热闹”了,如果说不坚持水墨,反而有点站在此山望彼山高的感觉。但是,我们的考虑并没有单纯局限于水墨,实际上也是与当代紧密相关的问题。我觉得确实有些话语权是被西方的强势文化占据了,使得当代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了现在的当代样子。水墨所处的位置并非是被动从属的位置,而是水墨群体的无意识和对当代文化麻木的状态所形成的劣势。

水墨是画是全世界最好的绘画,但面对西方人物画,国画家有点“怂”。

陈丹青:水墨和传统国画其实是两个概念,比如说你们想做水墨实验,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实验”。问题是这种实验跟西方的“实验艺术“是什么关系?“八五”运动后,很多人用水墨工具表达所谓“观念”,谷文达最早,我记得还有人把真实的桌椅做装置,全部包裹有墨迹的宣纸,观念是西方的。另一路国画家走很传统的路子,我认识像清华美院张仃的学生邱挺,还有大批这样的水墨画家,也不能叫做复古派,但他们试图跨越革命国画传统,回到清以前的道统,至少是他们认为的古典道统。

你们几位,要我看,第一,是人物画家;第二,是当代艺术。很简单。工具虽然是水、是墨,但一件作品那么多讯息、意图,仅仅用工具来定义,不觉得奇怪吗?当然,围绕水墨两个字,各种理论就会围上来,涉及美学,涉及美术史,等等等等,油画就不会有这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一群西方人谈论一组创作,关键词是“油画”。我喜欢水墨画。我认为全世界最好的绘画是中国的水墨画。当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但西方人物画传来后,国画家就有点“怂”了,开始自卑,好像不如人家。

可是我看了大量中国古典人物画,非常了不起,从顾恺之开始就起点很高。不应该去和西方那个系统比,那样一比,就用了人家的标准,就会自卑。徐悲鸿那代人开始国画革命,把西方素描和造型系统引入国画,改造国画,的确使水墨人物画有了新意,但中国人自己画人物的一整套美学、技法,逐渐失落了。1949年后,国画也好油画也好,人物画变成革命画,国画革命变成革命国画……国画的内在规律被破坏了。今天回过头看,国画革命的那些人物画,还是比不过古人。你们认为比得过吗?比顾恺之好?比李公鳞好?我看比不过,远远比不过。

但问题是古人那套,画古人好,画今人不好办:你怎么用古人那套画西装?画时装?画小汽车?西方人也有同样的问题:文艺复兴画耶稣那一套办法,怎么画现在的西方人?所以西方油画也一路在变。世道变了,绘画一定跟着变。国画革命后,也出过一些了不起的画家,蒋兆和、黄胄、卢沉等等。五六十年代出过一些天才,但是画政治内容,政治宣传。“文革”后,现代主义冲进来,国画又被冲乱了,无法确认自己的文化身份。到你们这代,决定画当代生活,画自己的感受,我认为你们超越了解放后的新国画。油画是占了画种的便宜,天然属于“当代艺术”,但意大利人或者德国人随便怎么玩儿,他们不会问:这是油画还是国画。只有中国人这么想。李津你画你的女人啊,蔬菜啊,鱼肉啊,火锅啊,多活泼,你不用怕当代艺术,不用怕西方,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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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学生不会太花心思锤炼人物画,画人物很难,再过10年20年,人物画可能会越来越少,变成稀缺品种。

刘庆和:在教室里比如跟学生讲有关造型训练的时候,他可能会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他会很虔诚地想,我什么时候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像你这样。

陈丹青:对,希望快点卖画赚钱。

刘庆和:是的,比如四川美院大二的学生都已经有画廊跟他们签约了,衣食无忧了马上就产生榜样的力量,赶紧把它换成物质的东西。不受到外界的影响、专门训练造型的学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对于绘画符号的所谓标新立异,看还有没有历史上的空白可补,这些对大家诱惑太大了。比如动漫对大家的影响等等。有人曾经问我怎么看70年后水墨画家?我个人感觉不是很积极乐观。我觉得,画面里散发出来的个人感受和气息不是很强烈,总会有些“影子”。70年代有一个总体面貌,他们能比较快地把握画面,但是画面里面流露出一种急迫地想在画里面找形象、找符号的迫切心情。我有这种感觉,如果70后要想在他的年代里超越其他,我觉得他们要回到传统中去,而不是非要面对中西方文化的接触。八九十年代这类问题就已经出现了,现在已经不是前沿了。他们成长的时代,外界的诱惑太大了,这是谁都不可避免的事情。

李津:实际上挺有压力。要想对得起这个词儿,一定是要受累的。陈老师认为理想的当代中国画应该是什么样的?

张大千 黄宾虹 林风眠过时了

陈丹青:很简单:黄宾虹过时了,林风眠过时了,李可染过时了,张大千毫无疑问的过时了,徐悲鸿的国画也过时了,所谓过时,不是说他们画得不好,而是他们成为历史。他们的那种好,那种境界,不能够回答今天的实践,就像他们当年看破了历史,认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国时期的实践。

反而蒋兆和我以为不过时,我不认为他是个水墨画家,他是个伟大的素描家,是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人物画家。《流民图》不是国画,也不应该说它是什么画,它就是一件伟大的作品。还有,齐白石没过时,经过一长段历史,我甚至觉得明人、清人到现在还没有过时。我在国外看多了毕加索等现代主义,觉得他过时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艺复兴,反而没过时,越看越好。90年代和21世纪,应该出现新的人物画。但是这样的人物画出现时,被放到“水墨”话题上,这两个字能说清楚什么问题吗?所以我宁可用中性的词,就是:你们是人物画家。刘小东的贡献是:如果你要看当代中国,你去看他的画。武艺跟你们三个都不太一样,画得特别放松,照美术史的路数,属于野兽派一路,轻盈潇洒,热爱生活。

武艺:我现在担心,我万一不热爱生活,以后怎么办。

陈丹青:我喜欢武艺的图式。理论界划分得太清楚了,其实画画很具体,就是要找到图式。你们的作品里有很多“二战”后西方美学供给中国的新图式。后现代艺术,或者说当代艺术,在语言上没什么好追求的,各种语言早就有了,能够周转翻新的就剩图式。你找到一个图式,你就成功。方力钧、岳敏君他们,无非各自找到一个图式,然后将自己的几个符号放进图式里玩,或者是光头,或者是笑脸,但油画跟国画区别在哪里?油画它太“正式”,它的源头是宗教,最早是给教堂、宫廷、贵族画的。到了现代,你画得再调皮、再开玩笑、再反讽,油画还是总有一种“正式感”,它要进博物馆。可是水墨画的渊源是文人,是中国文化私人教养的竞赛,闲情逸致,是戏笔,这一路西方没有。 现代有了几位,譬如马蒂斯,他画《金鱼》,画女人,画静物风景,从来不画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之类大创作。但他是大画家。意大利莫兰迪也是小题材小油画中的大师。中国画追求雅趣、闲情,好几百年历史。解放后被中断,改革开放后新文人画就是想接续这个断层。南京打头,然后慢慢来到北方的天津、北京,这一路传统又复活了,复活以后越画越大,像刘庆和的画简直大得惊人。

刘庆和:几十平米吧。

陈丹青: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要自信,要肯定这条路,问题出在“水墨“这个词。西方从来没有一个群体,一个时期,有那么一群洋人坐在一起讨论“油画”,所以我反对中国的“油画主义”,油画不是“主语”,国画也一样。董其昌时代不谈水墨,你看老董哪句话谈水墨笔墨?宋人更不谈,“笔墨”被后人弄成一个问题,现在成了非常崇高的词,好像可以涵盖所有学术问题,我以为这是个伪问题。

武艺:每个画家个人对笔墨都有自己的认识,董其昌也有对笔墨的认识“阴阳向背十分善变”,非常具体 。

陈丹青:他讲的是“熟外熟”,还讲了“熟外生”,这才是要害。要是我对你们俩(李津、刘庆和)提意见的话,就是画得有点太熟了。我也很能画,可是我长期不画速写,不敢画,一画就会漂亮、准确、太熟,太油,没味道了。

武艺:刘小东现在也很熟。

陈丹青:刘小东的厉害是他那么熟,可是效果还很“生”,生气勃勃,而且经常有画错的地方。可是我又喜欢“熟”,喜欢精炼的技巧。现在学生都不太会画画,真的很“生”,我也不喜欢。

李津:所以这又有矛盾,画国画还必须得熟,不熟的话这种功夫怎么来的,怎么练的?别人也会提出质疑的。中国绘画应该多出“能品”。

陈丹青:这就叫做“能品”。“能品”从前是带贬义的,如果评价你的作品属于“能品”,是委婉的批评。但是我对近十几年中国所有绘画有个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见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师,件件都是“能品”。你们的底线已经是“能品”。但“能品”的反面就是一个问题—熟。画一旦熟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油”。“熟”和“油”本身有快感,很好看,我自己清楚这种感受,所以很敏感。我的画大致属于“能品”,在速写里就油了,所以我停下来。不过油画达到“熟”还不太容易,“能品”很难的。我看过李津的一个长卷,非常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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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曾经,他画王时敏和王鉴,画他年轻时的肖像,多好啊!还有画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画,忘了作者名字,画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写生,尤其不是美术学院那套写生。就算写生,绘画可以有一千种写生的办法,绝不仅仅是沙龙学院那一套。

刘庆和:我是对目前的水墨写生很怀疑,水墨写生课教学的时候,从资料室借来一些画册和范画参照,努力形成系统教学,教学上早已苍白无力还要振振有词,大家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些老先生当时在面对对象时是怎样一种激情,而我们面对模特时看到了什么呢。

陈丹青:临摹才是对的。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就是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础”这句话,这句话是错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国的艺术,素描绝对不是基础。素描只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生发出来的一种方式,然后延续几百年,到18世纪变成学院系统,然后传到苏联,再传到中国—这是灾难性的。埃及人、印度人几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万物画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素描这件事。一定要解开这件事情,不然中国画没有前途。中国画的没落就从素描教学开始。我非常尊敬徐悲鸿先生,但他要是看到他竭力提倡的素描后来给弄成这样,他一定很沮丧,就像陈独秀晚年批判自己早年的思想,他明白自己当年太偏激了。

全面怀疑中国绘画传统是错的,但如今很难校正了。不废除石膏像写生,中国画不会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经变成最庞大的队伍。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我当时在纽约听说国内“新文人画”起来了,很有兴趣。“新文人画”的称呼完全是胡扯,但他们的重要贡献是中断了“革命国画”的进程,然后跟清朝以前接轨,而国画革命的技术关节,就是西式的素描写生系统。徐悲鸿开创的“国画革命”还能忍受,他的确使中国人物画多了一种可能,但后来的素描训练几乎取代了中国画最可贵的法则。

现在一些中年画家又回到古人,但他们不再画古人,而是画今人。国画革命在他们身上证明是失败的,我认为是这样。可是在今天的所谓当代艺术空间,国画蛮吃亏。因为它的“定语”只是“国画”,只是“水墨”——用画种和工具来定义那么丰富的创作,我没在别的国家看到过。你们看到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