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富家子离婚,带回巨额金钱;钱被哥哥挥霍,家人逼她为前夫守寡;她奋起反击,抢了妹妹的金龟婿;在与男子相互角逐中,惨败;男人一封电报,缴械投降……

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散发出金钱的味道。

这是经典小说《倾城之恋》的情节,张爱玲以一贯冷静的笔触,描述了旧上海豪门家族中,亲情、爱情、人性,在利益面前的扭曲、变形。女主人公白流苏,带着张氏的烙印:冷静、聪明、清醒,为了谋生,努力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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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同的,是张爱玲一改她所有女主,结局悲惨的特点,给了白流苏圆满。

这圆满,真的圆满吗?

小说标题里的“倾城”,是指香港沦陷,在沂溪风看来,它也暗喻着另一层意义,那就是倾覆、坍塌,既有白流苏对亲情的彻底失望,在男女拉锯战中的失败,也有男女双方在真正的战争面前,放下心理戒备的含义。

了解了这三层含义,也许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第一次倾覆,是亲情这座城在白流苏心里彻底坍塌了。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说过,

“钱是从人异化出来的人的劳动和存在的本质,这个外在本质却统治了人,人却向它膜拜。”

这句话,是对金钱作用的最好阐释。

本该温暖的亲情,在《倾城之恋》里,匍匐在金钱面前,只剩下赤裸裸的丑陋、扭曲:白家兄弟为当家争,兄妹为盘钱争,妯娌为利益争,姐妹为相亲争……张爱玲对人性的庸常与凡俗,做着毫不避讳的书写。

白家像一个精致的鸟笼子,吞噬着每一个人的青春和灵魂。生在白家的女孩,只有一个使命,就是长大后待价而沽,为家族换取利益。八年前,白流苏二十岁,青春美貌,正是可待交易的好商品。婚后流苏才发现,对方吃喝嫖赌,动不动家暴,不堪忍受的她提出离婚,考虑到会有大笔补偿,白家人默许了。然而,两个哥哥将钱挥霍干净后,家人们立马嫌弃流苏,竭力赶她回夫家,替死去的前夫守祠堂。白流苏伤心不已,试图寻求母亲的帮助,但白老太太同样劝她回去。

兄长冷酷,尚且能承受,母爱缺失,就真的令人心惊了。从来,母爱都是无私、伟大、奉献的代名词,流苏的母亲,却是一个现实的、社会的、实际的存在,她的考虑,只为生存,无关情感。张爱玲把母亲形象彻底撕碎,让她成了自私、麻木、无情、丑陋的连襟,正像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的:

“和母爱相关的一切大多并非自然,坏母亲的存在才是常态。”

白流苏终于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白家就像一座坟墓,她就算心甘情愿被活埋在这里,这座坟里也没有她的坑。

亲情这座城,彻底坍塌,或者从未存在,她注定只能靠自己,求取生存。

第二次倾覆,在与范柳原的爱情拉锯战中,白流苏步步为营的防御工事坍塌了。

命运很仁慈,当白流苏觉醒,天上刚好掉下一个范柳原。

他是妹妹的相亲对象,有华侨父亲,庞大产业,这身家,让流苏的嫂嫂们,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结果,流苏用几支舞征服了他,这让白家人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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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人越恨,白流苏越痛快,摧毁别人,成全自己,并非只有他们才会干。

白流苏很清醒,知道什么时候出牌,出什么牌。她能在关键时刻,运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能在深宅大院的冷板凳上,一坐七八年,也能在舞厅里一展风采,就极好地证明了这一点。接下来和范柳原的角逐里,她也极有心机,善于玩弄感情。受徐太太邀请去香港时,她心中清楚地知道,真正的邀约者是范柳原,鱼咬钩了,她表面装傻,内心是激动的,同时她又明白,从小在国外长大、视女人如泥土的范柳原,并不好对付,她守住自己的清白,才能吊住他的胃口,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陪他玩一场文雅的调情,展开一场精彩的搏弈。

她的赌注是自己,她的手段是调情和心机,她的目的,是拿到一张长期饭票。说到底,她的感情,也是以金钱为基础的,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换一份富足的生活。

带着这种心理,流苏才能处处警醒,而不是轻易动情。初到香港,范柳原说,自己在等她,流苏聪明地没有接话,只轻轻地笑了笑;徐太太友人替他们接风,柳原借故不去,她却大方地去了,这样才能显示,她并不在意他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当柳原说出“地老天荒”、“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我爱你”那样的句子时,她要不就回答说不懂,要不就推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柳原和萨黑荑妮打得火热,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和柳原的相处中,她偶尔还要表现一下小脾气……每一处、每一时,她都用尽了心机。

当然,她最怕的,还是柳原突然用强,但他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慢慢她也就放下心来了。

范柳原一眼看穿了流苏的心思,她很现实,要的是终身有靠,她对他,是处处防范的周旋,而他有经济实力,也就有了掌控她的信心,他不见得想娶她,但他想让她屈服,心甘情愿交出身体,所以他耐心地陪她玩,表现文明,温情脉脉,直到酒店所有人以为,她是他的太太。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就是要让她见不得人,乖乖做他的情妇。

当流苏发现上当,在这场以爱情为名,实则是利益的角逐里,她已经输了,输给了拥有绝对经济实力的对手。

但流苏也倔强地扛住了压力,在她看来,只要没有真正地把自己给他,就还有吸引他的资本;她执意要回上海去,只要回到白家,她就不会失去名门淑女的身份,她就还拥有和柳原结婚的筹码。

只不知这样的筹码,对范柳原,有多大的吸引力呢?

观念开始觉醒,灵魂却还在男权桎梏下,旧时代女子的认知与生存困境,如此真实,又如此残酷。

第三次倾覆,在真正的战争面前,白流苏和范柳原彼此戒备的心墙坍塌了。

熬过一个秋天,白流苏像过了两年。范柳原到底是来了电报,让她去香港,却没有说让她去干什么,她去了又算什么,好在,她有了一个台阶下。

这明显又是一个套子,但白流苏不得不钻,她耗不起时间,也耗不起家里水深火热的环境。一个女人,不是因为纯粹的爱情,而是因为经济和家庭所迫,不得不向男人投降,这一去,命运已把握在别人手里,她拿不出姿态,也失去了底气,这让她感到了屈辱,于是她大哭了一场。

对范柳原来说,拥有经济地位,就有了掌控流苏的王牌。他早就猜到,流苏回上海会是多么窘迫的境遇,他知道她她熬不下去,算准时间,一纸电报,成功地将她逼回了香港。这一次,流苏没有作一点抵抗,就成了柳原的情妇。

范柳原赢了,但赢了还不够,他还要给她漫长的痛苦。一夜欢愉后他就告诉流苏,自己一周后去英国,他会替她在香港租好房子。流苏苦不堪言,也只能认命,她还有什么资本要求别的?在她看来,柳原这一走,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她,将靠着他可怜的施舍,苟活于世。

此时此刻这对男女,身体上如此接近,心理上却隔着厚厚的墙。自私、不信任、防范、算计,仍然是这堵墙上的主体材料。

不过,张爱玲并没有打算让这对世俗的、卑微的小男女,就这样收场,命运的反转,是香港沦陷,阻止了范柳原离开,漫天炮火中,他找到了流苏,在这性命攸关,每一刻都可能变成最后一刻的时候,他们终于放下戒备,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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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心墙的坍塌,他们彼此的谅解,足够他们一起生活个十年八年的。

流苏终于得到了婚姻,只是,作为丈夫的范柳原,把平实的一部分给了流苏,而把曾经给流苏的风花雪月,继续送给了别的不同的女人。这样的结局,是否称得上圆满?

范柳原曾经说过,白流苏是他的药,药瓶子真好,有赏心悦目的外在,还有治愈他的内里,哪怕他把瓶子空置了换药了,她也会安静地呆在那里。而药瓶子得到了想要的饭票,就不能奢望太多。

这恰恰,是白流苏拥有圆满结局的意义。表面上看来,白流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婚姻,实在是足够幸运,然而,张爱玲可不是一个会写喜剧的作家,她成全了白流苏,却暗示她只可能得到充裕的物质生活,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婚姻的缔结,也许正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这何尝,不是他们的本质决定的?她追求物欲,他追求情欲,道德与伦理的外衣,他们都不屑于穿上,人性的庸常,就不时在暴露。人生的真相,就是庸俗,人性的本质,就是凡俗,这正是张爱玲的大胆表达。

白流苏的的凡俗,源自于自身的局限,也是旧时代女性的局限。张爱玲曾评价她:“她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和阅历。”反观白流苏的经历,确实如此,她敢于离婚,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这说明她有决断,这种决断来自于新式文明的洗礼。但她的教养和阅历,又都来自于旧社会男权意识的灌输,她人生所有的价值,就是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男人,得到一份稳定的生活,这就使得她的人生处处被动,处处妥协,因而充满了苦涩和悲凉,就算她最终得到婚姻,那也不是建立在爱和平等的基础上,只是一场交易。

张爱玲透过这个圆满结局,告诉我们一个现实:旧式家庭里走出来的女子,想顺利生存下去,纵然有美貌,有聪明的头脑,有稳定的情绪,也不一定有胜算,就像白流苏,如果没有战争这样巨大的偶然因素加持,她的想望与盘算,终究是枉费心机。

作为一个童年亲情缺失的女子,张爱玲过早地看透了人生的真相,她懂,但她并不打算救赎,她只是将人的本性,人生的真实与残酷,理智地叙述出来,她越过了人的社会属性,将人定格在,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上。

所以,大团圆结局,不过是人性的必然,不过是白流苏那样的旧时代女性,必然的、另一种生存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