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特别怕阿爸,几乎连吃饭都不敢和他同一张桌子。我只盛一丁点儿饭,大概就是小猫小狗吃的。我捏紧筷子,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哆哆嗦嗦的厉害。向萝卜条和咸鱼干夹去,一下、两下,第三下保证是我躲得远远的。我拼了小命地在犄角旮旯哽咽,像好久都没有吃饭的乞丐,出奇的可怜。阿妈做的饭菜香的能要人命,吓得院子里的槐花都不敢绽开。但我只有偷偷闻饭菜香的薄命。吃完一丁点儿饭,我就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把碗筷搁在灶上,转身就跑。可还没等我来得及跨过门槛,阿爸就对我吼道:“你每次才吃这么些,能长得了个?”我背对着他,用力地点点头,生怕他看不到,会再把我拽回桌子上和他一起吃饭。虽然我好想再多吃一些,但我怕他的眼睛,还有他的脸。他是一只会吃人的老虎。

我情愿就那么饿着肚子,不长个反而更好,这样他才不会把我早早地杀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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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家子,不但我怕阿爸,阿弟也怕。每次阿爸叫阿弟帮他挠痒,阿弟就会蹲在房门口,呜呜地哭,像是要搬来阿妈这个救兵。可阿妈是个没有多少话语权的女人,她能做的也只有替阿弟揩去颌下的眼泪。然后轻柔细语地说:“崽呀,你还是去吧!别让他等久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阿爸的脾气糟糕的能一掌推到家里的猪圈,吓死家里的黄牛。别人说,阿爸婚结得太早,他还在走懵懂运(指人的脑袋还没开窍)阿爸19岁当的爹,我是他的大儿子。邻居们说我像极了阿爸,从头走脚,由表及里,我们分明是一个模子。可我总感觉自己是他从山洼里捡回来的,他一点也不疼我,每次对我都是凶巴巴的。“臭小子,还不快死去读书。”“臭小子,书读不下去,跟我种田去。”“臭小子,我非打死你不可,数学又给老子考18分!”......

每次阿爸和阿妈去下地或是出远门,阿爸就会把我和阿弟搪塞给小姨。小姨两岁时,爹打农药中毒死了,娘改了嫁,姥爷便收养了她。我们住同一个瓦屋。有一回,小姨在院子里偷着骑自行车,被阿爸逮到了。阿爸揪着小姨的头发,又打又骂。“叫你个没娘的小东西偷骑我的车,不帮我带娃。”当时我和阿弟跪在泥巴里玩弹珠,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玩的弹珠,滚着滚着就被阿爸踩烂了。那是我哭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因为小姨的哭声没有停止过。我七岁那年,小姨跟村里的一帮大女生去了深圳。那是一座不会被我看见的城市,不管我把脚踮得有多高。有一晚,我一不小心打翻了洗脚水,被阿爸看到,阿爸那晚喝得醉醺醺,他冲过来,狠狠地甩了我一个巴掌。可那次我竟然没有哭出声来,像被勒住喉咙的小猫。

我开始像小姨那样在心里恨恨地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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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不再走懵懂运的那年,我二十岁,要开始离开他去外地念大学。他送我时,在路上用手不停地拍打我的衣服。他说不能让新衣服沾多了黄泥,否则我会变丑,城里人会笑话。他对我说话的声音从来都没那么温柔过,我还真是头一次亲耳听见。但到了学校,我很快就把阿爸和他对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2011年11月11日,我回老家奔丧,我看到阿爸一个人蹲在棺材前给曾祖母烧冥钱。他每隔一分钟都会开口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他竟然嗷嗷地哭起来。我还真不知道阿爸哭的样子会比我难看的多。那一次,我把阿爸的泪花放在了心坎,沉甸甸的。返校那天,我看到离家的路忽近忽远。我记得姥爷过世的那年夏天,阿爸叫我和他一起把地里的谷子扛回家,可等我们来到地里,阿爸却一屁股栽在田埂上,开始抽起烟来。他无休无止地叹息着说:“老爷子走得太早了,他应该多活几年,再帮帮我......”

那是阿爸第一次抽烟,十几根烟头在地里不死不灭。

多年以后,我去了另一座城市,阿爸时常打电话问我啥时回家看看。我说,回家又没多大意思,我不愿回家。他很吃惊,问,那你为什么不愿回家呢?(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柔弱)。我说,家人都没剩几个,感觉不到温暖。他沉默了片刻后,便开始在电话里提及往事,他说:“以前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完饭就唠嗑,又吵又闹,你和弟弟就那点时候不会怕我。”“另外,自从你的小姨嫁了人之后,我就一直后悔,我以前真不该对她那么凶巴巴的,害得她后来回娘家的次数都少。”“对了,你小的时候,我无缘无故地打你,你会不会恨我啊?”“还有......”“算了,你别再说了!”我抢过他的话立马挂掉电话。我不想让阿爸听到我有哭出声来。那年我二十二岁,我不再怕阿爸,也不再在心里恨恨地讨厌他了。我只怕他会觉得这辈子亏欠了我太多,不和我说完再见就一声不吭地跑到山里呼噜噜地睡起来。阿爸,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是你捡回来的,你总是打骂我;长大后才发现,就算我是你捡回来的也没有关系,毕竟还是你养育了我。是啊!这世上的阿爸或是阿妈每过完一个季节就会变得体态臃肿,沉默不语,就好像一棵快要接近生命尾声的老槐树。他们佝偻着身躯,目光呆滞地站在家门口痴痴地守候着远方。而为人子女的我们,就算生活在异乡不如人意,眼泪快要流了出来,也应当时常回过头来和他们多深情地对视几眼,免得他们过于担忧我们远行的背影。只要父母平安健在,多少烦恼辛酸都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