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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本该

英勇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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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时,吴贻弓导演去世了,我也重温了他的成名作,《城南旧事》。

《城南旧事》是我读小学时很钟爱的一部电影。毕竟,相较于那时学校喜欢组织观看的抗战片、科幻片、反战片而言,它的存在是那么特别,不好定义,是自成一体的娓娓道来,最后沉淀下了隐秘的哀切,不是家国将亡的惶惶,不是颠沛流离的凄凄,当时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这种岁月静好中的复杂感受。

电影中有一首传唱甚广的歌谣,《送别》,唱的是长亭外,古道边,和故人故事的依依两别,年幼的英子听得出了神,一双懵懂的冷眼尤显别致的热望,色界声界在心中骤然寡淡,那是一个孩童初初意识到人生茫茫无依凭的落泪冲动。

我和英子在差不多的年纪里,陪她走过了一遍她的“送别”,在分不清什么是道别和悼别,什么是留连和留恋,怎样算是非或事非的时候,体认感伤总是更纯粹、深刻。

没想到成年后再随手翻翻《城南旧事》依旧会潸然。一方面,童年即是乐园,躲在幼年的无知觉中,任何成人的委屈或心酸皆可被“难过”一词粗浅地概括,难过不是不过,像儿童静置一会,便觅得了下一个笼统的快乐;另一方面,书写童年本身也意味着对逝去的顽抗,好的作品会提点我们反刍内在的淡漠和变迁。

熟悉《城南》的读者们都知道,《城南》除去序言外一共由五个短篇小说构成,在连贯的时间叙述中由第一篇《惠安馆》起,讲的是“我”和“疯子”秀贞的故事。

“疯子”并不疯,意外怀孕产下的孩子被父母遗弃至齐化门后,整个人变得有些痴傻,恍惚着每天等孩子的爹,搜寻亲生儿小桂子,成为朋友后,“我”最终为她找到了小桂子,她是“我”的玩伴妞儿,一个被养父母拾捡了带大,饱受鞭打的卖唱姑娘。

风雨交加的夜里,“我”带着妞儿去认亲,看着两人仓促追赶火车,追向小桂子生父的所在,渐行渐远。很久以后,“我”依稀得知秀贞和妞儿那一晚丧生在火车轮下,母亲说秀贞一定是个诱拐犯,只有“我”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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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我们看海去》说的是“我”在新胡同里和不知名姓的小偷间一场短暂的友谊。《兰姨娘》则是“我”做媒人,成全了不堪受辱从富户逃出的姨太太和新青年德先叔的一番姻缘,巧妙帮母亲化解了父亲对蓝姨娘躁动的小心思。《驴打滚儿》写完最亲近的奶娘宋妈也离开“我”回乡之后,“我”渐渐懂得了悼别,因为“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也许,童年于每一个人而言最严酷的从来不是道别,而是永诀。全书中《我们看海去》一篇尤其凸显不可追的童真。

好像那个败光了家业不得已要依赖偷窃供弟弟读书的小偷问英子,你说我是坏人吗。英子觉得他可亲又有点可怜,你分得清天和海吗?她反问他,模糊处理了俗世可怕的准则和种种坊间自以为是的实锤,温情之外还有点瑟瑟的寒意。

小偷送了英子漂亮的玻璃珠,她没有收,这里面有母亲要求的礼仪。闲玩时她在废墟草丛里拾到了一尊小铜佛,无人问津,欢欢喜喜,转手送给了一位“和气”的大叔,还得到了“谢谢”的嘉奖。

在小英子的童年里,“谢谢”这样的语词似乎是为大人所吝惜的。他们教导子女要说一说“谢谢”,但英子却写道“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她送的金镯子是从母亲匣中偷来给秀贞做盘缠的。“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还给同伴的球是她辛苦反复在草地扒拉找回的。

“和气”大叔的“谢谢”似乎是对英子的尊重和鼓励,可故事的结尾她终于知道大叔是乔装的便衣,他押着自己的小偷朋友穿街过巷时,母亲说,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英子默念着“不”,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偷拿了珠子要她收下,他说,你放心,这是我自个的……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小说里这么写道。

没有缘由、没有条理的失去不仅是成人有份领会的常情,孩童内心的惊涛骇浪亦复如是,不过搁浅在语言上总显得不那么紧要。说好的朋友居然有一天再也不能联系,细小的误会在某一时过去后再不能解释得清,一折一折无表情的波动逐渐渗透成我们理解世界、看待人情的底色,演化为剥除蒙昧,步入人世艰辛的微薄感知和经验积累。

从“谢谢”到不在乎“谢谢”,无滋无味的永诀反而是最让人遗憾的。英子的爸爸病重时对她说,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身体的沉疴,思智的苦闷,情感的愁楚是闯的一部分,童真也是。

小说中第一次提到《送别》这首歌,是英子参加高年级学生的毕业礼。她说,我唱时很想哭,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位毕业生代表英子却很眼熟,他是小偷的弟弟,角落边供养他的哥哥一闪而逝。《送别》的歌声最终一次出现时,英子问爸爸,你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可爸爸没闯过去。听着低年级的同学向自己唱骊歌时,英子哭了,全部的毕业生都哭了。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时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再和弟弟吵嘴,他还小。’

蓝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德光叔)上马车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

没立下流行的壮志,没效仿成家长口中的那个榜样,很多人结束童年时都是如此。我比不上英子,那些童年时代给予过我强烈影响的旧人旧事我已经都不大记得清了,印象中的他们可能也没什么值得称颂,所以看到那一点一滴的祈祷和期盼落在十三岁的英子身上时,心里还是涌动着奇异的感动。这些没什么作为的成年人以集体的务实坚韧烘托起英子不得不迎头面对变化、处理挫折的孤勇,还保留了文艺腔里的一副柔肠。

人生有如扁舟过川,明暗、冷热、进退,不可尽遂人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固然好,“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才是过来人祝福中最深沉的部分,每一句背后都裹挟着不同情感、生命史的体积。

Beyond有一首经典老歌,《大地》,里面唱:“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的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那些“长亭外、古道边、天之涯、地之角”的人淹没在“永没变迁”的轮转中,再没有了具体的照面。

《城南旧事》初版时,林海音42岁,父亲离开了她近30年。后记中,她写道:“父亲死后的第一年,石榴没结好;第二年,死去好几棵。喜欢附会迷信的人便说,它们随父亲俱去。其实,明明是我们对于剪枝施肥,没尽到像父亲那样勤劳的缘故。”她终于如愿成熟,理智、勤勉地博过一个又一个父亲骤逝后的厄运和危机,自觉、堂正地背起了一程又一程长辈绵长目送中的责任和信赖。看完她,我大概有点明晰,那些淡化在我们意识深处的人永远不会和我们真正道别。

有点温馨,有点魔幻。同舟共济又何必定要相逢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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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小姐:对高跟鞋情感复杂,它既是女性情趣的审美,又是女性意志的检阅。或许每一位踩着高跟鞋仪态万千的姑娘背后都经历过一场身体的磨合与试炼,没有那点适履的苦哪来气质里扑朔的甜。剑及屦及或竹杖芒鞋,人生的抉择也无非两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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