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烟纸店

故事本该

英勇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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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的台风天里,随着窗外狂风呼啸的失态复看了一遍老电影《霸王别姬》。王朝急遽的更迭,人事崎岖的代谢,戏剧一代又一代降格的消遣,混乱地横陈于两名伶人奇谲仓促的一生里,其中强烈的隐喻内涵走到今天,已陈列为一种真正远观的“文艺”。听到片尾处段小楼的一声“蝶衣”,依旧的无妄才让我想起上一次附会的惊心动魄还是12年前。

《霸王别姬》之后,很多女文青再也没戒得掉张国荣。算算原因,有部分可能是张国荣演活了颠倒世相下人的痴嗔、迷离和无助,他拈花,他顿足,他弃绝,他回首,他就是程蝶衣,学足了虞姬,硬要时代给予一场堂正谢世的运气。

电影开场后不久有一句绕梁三日的台词,在关师父给孩子们讲完霸王别姬的故事后。他说,“讲这出戏,是这里面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成全自个。”师父没有说清楚的是,这“成全”究竟指的是虞姬孤注一掷的慨然,还是项羽在肆意、张狂、忧恐、凄怆之后抵不了赖也卸不下责的天命如斯。而不论是人战天还是天胜人,这“成全”都莫名笼罩了一股趋亡的意味,表现为人在易代之际被动的征兆。

两人艺成别师后,成了戏园的名角,一生一旦遍历了历史的沧桑风云。程蝶衣人戏不分,将情感悉数投射到“霸王”段小楼身上,段小楼戏外做人,于民国时期娶下了妓馆的头牌姑娘菊仙。

待十一年后,烟尘散尽,师兄弟重逢,在无一看客的戏台上最后一遍唱起了曾经的《霸王别姬》……

陈凯歌以情纬文,整部影片丝丝入扣地凸显着程蝶衣风华绝代地颓丧、黯然和无声息的挽求,他如裂帛般剔透的生命终于还是死在了“项羽”身旁,成全了自己。而原作者李碧华则是不动声色的冷峻,她同情真实情状下人遭贬抑、扼杀的大情大性,相仿的结局,她笔下转来却是:“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很有趣的是,书中的蝶衣没有亲口说出过这句话,他仅仅是在心中想。

蝶衣想了一想的事还有很多:年少苦训时小楼帮他踢走压腿的石头,他为此觉得“师哥最好”;无数个新年里再也等不到娘来,“但他有师哥”;二人出科后,小楼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蝶衣“便抢过来,自行留住”;解放后,组织学教认字,蝶衣想起小楼看护自己戒烟的时光,“他觉得自己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这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没追问过小楼对虞姬的所思,活在自我悬置的牢笼中,领略私自的鼓舞最欢心,也就不断要承负私自的落寞最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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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以虚就实,情感大量的泛滥和枯竭袒露地呈现在蝶衣内心,愈是节制地古典,愈是眼睁睁地展示着“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十一年后,小楼隔着千山万水的苦衷向他说起,自己和菊仙已经过去,请他别再怪罪。于对方却是:“谁愿意面对这样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梦境被戳破后,人生就只剩下千疮百孔的难堪,和一把残剑。

读小说时,我倒是很喜欢看这把剑的往事。他分明是“项羽”段小楼的,却又成了蝶衣和菊仙情斗的道具。

小楼大婚时,蝶衣奉上师兄儿时看上的宝剑,一面教其好好看待,一面以示割情,虞姬孑然一人,他只能去做洛神、杨贵妃、孙玉姣……菊仙看得心领神会。

蝶衣受卖国审判时,菊仙想到了这把剑,做了一番盘算。她抱着剑,伴小楼面见袁四爷,一来将剑归于旧主,作四爷营救的答谢,二来暗示四爷连人救出一并带走,三来要小楼断了睹物思人的念想,蝶衣另有了归属。书中有言“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可惜人不如天算,剑没送出,蝶衣已获救。

文革时这把剑被抄出,菊仙情急,苦苦哀求蝶衣认下,蝶衣“瞥瞥那历经人情沧桑的宝剑,一声冷笑”,直到看见自己的“小石头”师哥被一块板砖砸的鲜血淋漓,才陡然跪倒认服。小楼挨不住严拷,道出剑的来历,一句“虞姬的破剑,原来这么臭”,剑身已投入火堆。蝶衣木然冲出,“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

两个天真的人为了一把无生命的物什各自阐述着占有和偏执,不禁惹人联想到物背后辐射出的情感忧虑和巨大遗憾。菊仙和小楼,抑或小楼和蝶衣的悲剧纠葛,皆不是才子佳人式情深不寿的幻灭。李碧华有意打破情爱故事的惯性,转而探索人在投入执迷时令人窒息的奉献和毫不宽贷的试错意志,浪漫被泛化,内心原始伤害的破坏力开始显露。

盲目地相信爱,盲目地寄托,盲目地将自我投射成另一个人,不是为了逃避篡改命运的无望,便是为了疗愈情感深处不自知的被弃疮疤,来自童年的,或是来自他者的。

然而最严酷的地方恰在于,爱情成不了任何幻想的保障。心理学家埃里希·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曾写:“(爱之前)我必须客观地去认识对方和自己,以便使自己能够看到对方的现实状态或者能够克服幻想,克服我想象中的被歪曲了的他的图像……在爱情中,在献身中,在深入对方中,我找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发现了我们双方,发现了人。”

菊仙和蝶衣的“克服”不了正是由于现世苦境逼迫,寄生在无穷尽的想象力中,歪曲本身就是种解脱,轻易教人忽略依恋的不长久。“发现自己,发现双方,发现人”又怎会全是尽善尽美的结局。

回头再看菊仙独自赎身,赤脚走出妓院的“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互文着蝶衣的断了歧指,失了生母,落了头发,“失去一样又一样”。成名角后的蝶衣,想起托人给母亲写一封信,末了笨拙地签上名姓,又忽的决定不寄,取过信,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默默回后台上妆去。他们都是找不到方向又拼尽全力攀越命途的人,可笑又酸楚。

故事中有一副门联,贴在京剧改革之前,想来李碧华本人或许也喜欢。上联“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对下联“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对于伶人而言,离合悲欢的幻梦即是富贵功名的千秋事业,台上依傍古人的魂儿,台下又怎能无情无义地抛开生命的相骗。

李碧华开锣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又有多少人愿意真切凝视“人间抹去了脂粉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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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小姐:对高跟鞋情感复杂,它既是女性情趣的审美,又是女性意志的检阅。或许每一位踩着高跟鞋仪态万千的姑娘背后都经历过一场身体的磨合与试炼,没有那点适履的苦哪来气质里扑朔的甜。剑及屦及或竹杖芒鞋,人生的抉择也无非两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