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据说,说谎的感觉像自己把自己生吞下肚,一开始毫无感觉,在你没有反应过来时,就会感到分裂的剧痛。试问哪个人当初没有爱过某个人渣?

Book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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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 無

插画:许旺旺

黄油啤酒

我在河边开着一家料理店,客人越桥而来。他们可以点任意自己想要的食物,而我的工作就是做出每一道他们想要吃的食物,让他们满载而归。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的神色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遗憾。银丝白发被忘川河风呼啦吹起,似乎把他的皱纹吹得更深了一层。他的神态显露出事业有成儿孙满堂的福气,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往这儿走,我毕恭毕敬地打开门:“您好,欢迎来到地狱膳房。” “噢,你好。”他似乎尚未接受自己已经去世的事实,慢悠悠地走进店内。

“您好,想点些什么呢?”我依旧毕恭毕敬地问。

“随便。”他坐定后,不带神采地看着我。让人觉得他似乎带着一张面具,猜不透说的是真是假。

“您最后的三顿分别是早餐家里的粥(配的腐乳和酱瓜)、午餐家里的番茄蛋汤和黄酒,还有最后一顿是……黄油饼干。”

我每念一顿都会抬头看他的反应,念到黄油饼干时却发现他浑浊的双眼突然唰地淌下热泪,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问我:“孟婆啊,我这就死了吗?”

“是的。”我轻声答。

“好的……好的。”他喃喃地说,“是心脏的问题吧,大概见到他了就激动了……”

“您要知道死因吗?您是因为……”

没等我说完他就甩甩手,“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不用知道了。”然后眼神又涣散起来,好似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

“您决定好点单了吗?我给您去准备点黄油饼干?”我耐心地等着他。

反应倒是很快。“谢谢,但我不想吃那种做的很好的,我想吃那种以前放在杂货店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

“好的,还想要喝些什么吗?”

“喝酒吧,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的一样,“我孙女一直嚷嚷着想喝什么黄油啤酒,你这儿有吗?”

“当然。”我挂起一个完美的温柔微笑,“黄油饼干和黄油啤酒,现在就给您去准备。”

黄油饼干是事先就让黑无常去买好的,在接待一个客人前,往往会按照客人生前的最后三顿去方向性地准备食材。这种饼干其实不算好吃,说是黄油饼干其实一点黄油味都没有,顶多算是白脱味的裱花饼干。可能是老人家的一种情怀吧,我一边装盘一边想,而情怀这种东西真的有意义吗。

在啤酒杯里倒入MALIBU朗姆酒,然后拿一小锅倒入一罐啤酒和一小块黄油,慢慢的加热直到黄油融化,接着趁热放入适量的蜂蜜,最后把酒倒在事先倒好朗姆酒的啤酒杯里就做好了。 老人家饶有兴趣地喝了一口后说:“怎么这么甜。”之后就再也没有再碰过一口。他焦躁不安地一块又一块地吃着饼干,渐渐地烦恼得快要哭出来。

他问我:“孟婆,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我怀有歉意地摇了摇头。都说是死了啊。

“就一眼?”

我继续摇了摇头,“再给您加点饼干?”

老人无奈地又吃了一块黄油饼干,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他该是原谅我了吧。”

我一楞,“不好意思,您说了什么?”

“该是懂了,一定是懂了。”老人的牙口也不算很好,嘴里塞满了不算软糯的饼干,张着嘴对着我哭得歇斯底里。

“这位客人您冷静一点……”

“我说给他听了!他就想听那三个字!”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走。

“您到底说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我安静地看着他,手上继续擦着玻璃杯。

老人冲到门口却发现出不去,我拿起玻璃杯对着光确定没有指纹油渍痕迹了,“所以说您已经过世了,出不去了。”

老人绝望地跪在地上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我在吧台默默注视着他,这种情况常有,基本上过个刻把钟就会好,果然很快他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

“您起来吧,过来坐。”我顺手撩起了另一个杯子,熟稔地擦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甩了甩手,“让我就这样躺着吧,躺一会,再一小会儿也好。”他像一个婴儿倦缩起来躺在地板上,眼神却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有一个人就这样还躺在他的身边,也这样一眼万年地注视着他。

我抬头看了眼生辰钟,同时听见老人叹了口气说:“我啊,撒了一辈子的谎。”

“怎么会呢,”看起来会说很久,我为了尽可能地在营业时间内完成工作,便前去把热乎的黄油啤酒端给老人,“立冬了地板太凉,身子冻着总不舒服。”

老人又喝了一口,想了想说“甜”。然后又放下了,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又流了下来,老人捂着黄油啤酒杯暖手,他的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慢,手上松弛的皮肤长满了斑。 老人的眼白已经变得昏黄,可是琥珀色的眼眸却像是时光的枷锁,被泪水冲破了一切约束,他像是又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了想,然后开口和我说:

“我和他是打小就认识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以前的事也记不上那么多,反正就好上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我觉得不合适,就和他说要断。他什么都听我的,我说断就断,断不掉就又去找他,找完他又觉得自己伤风败俗还是说得断。他就任我的性子来。

他一直都对我这么好,好习惯了。我骗他说两个人就这么过着吧,他说行。我从没和他说过喜欢啊什么的,害不害臊,那是娘们的事情。我们再怎么也只是好兄弟而已。他就由着我来,两个人分配工作都分配的不好,我那时候又爱充场面,他就把所有工资都拿来给我去和别人花天酒地。那时候黄油饼干是有油水的人才吃得到的东西,我明明不爱吃甜的但是想冲派头,他知道了就一直省钱给我买黄油饼干。一块两块,家里总会有那么一块两块,却也只有一块两块。他自己从来不吃,他就给我吃。” 我默默想,原来是渣男。

老人坐在地板上,裹着毛毯,哆嗦得捂着啤酒杯,眼神却闪动着无法藏匿的恋爱的光芒。

“我结婚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偷偷多打了一份工给了我个大红包。我骗他说结婚了就不会去找他了,后来还又去找他了。生儿子了我骗他说觉得儿子不会像我的,想要离婚,见到儿子皱巴巴那张小脸的时候我却哭了。儿子长得和我真的像,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儿子十岁的时候我做生意决定全家去别的城市,我骗他说我会回来的,他啊,轻轻地求了我一声,说,你说一句我爱你好不好。我犹豫了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说,感觉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最后我买了一盒进口的黄油饼干留在他家,就打理完了一切离开了他。” 老人眼神呆滞地望着一点,像是陷入了一个无限的回忆,当机了一样一言不发。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老人冷冷地说:

“我一走就是四十年。四十年每天吃着老婆的饭菜,明明不好吃还是会每天夸说好吃。四十年每天躺在老婆的身边,心里想着他却对老婆说我爱你。四十年每年老婆的生日会花大价钱买礼物,我记不得他的生日,却想他想地火烧。不知道他吃的好不好穿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老婆擦皮鞋,从来没有他擦得好,可一旦意识到我又想他了,我就对老婆说,你擦得挺好。

我本来以为大概就这样过去了,但老了之后心事就藏不住了。梦里喊他把老婆喊醒了,她问他是谁,我骗她说是以前一起吃过苦的兄弟,梦见他已经过世了。老婆爱我,就辗转各种托人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作孽。我一边擦最后几个杯子,一边在为这位太太惋惜。

老人的头低着低着,已经埋进了毛毯里。他开始变得难以呼吸,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老人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竟然、竟然一直还在那里,没婚没娶没孩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着不孝活了一辈子,我愧疚心太重不敢联系他,老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偷偷打了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和我见一面,他说好啊就和她约好了时间。我心慌的很就先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和和气气的,我也就突然安了心。昨天在家吃完了中饭就去到他那里,一进门我就呆住了,和四十年一模一样。摆设茶几样样没动,连电视还是那种老式的箱式电视,收音机里丝丝拉拉地放着黄梅戏。他大大方方地照顾我坐下,桌上摆着一碟黄油饼干。他说,我记得你爱吃,以前买不起,现在倒难买到了。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脑子怎么都转不过来只知道吃饼干,他就像以前那样静静看着我吃。他看我吃的起劲,就在那倒茶扯家常,我按着江湖脾气应付了几句反倒聊上了。我们聊小时候的捣蛋、初中同学去世了几个、退休金的多少、身上腿脚的病痛……虽然有些东西闭口没谈,但聊到后来聊地特别热火就在那住下了。” 老人抬起头揉了揉稀疏的头发,脸上的泪痕早就挂干了。

“我俩就像以前那样,挤在那张不大不小的床上,面对面眼对眼。他和我说,睡吧,就合上了眼。我就看着他睡着了,看着他变老了的脸,少的可怜的眉毛,有点发白的睫毛,枕头上还微微散发着的老人臭,我终于说了这辈子的第一句真心话,我想我说完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我说完我才能算是活过,我说完才能算是个人,于是我就不停地叫他名字,他睡太熟了我只听得见他呼吸的回应,我就一遍又一遍得喊他名字,一遍又一遍得和着他的呼吸声,一字一顿地说了一辈子的谎后,唯一的真心话:

我、爱、你” 老人杯里黄酒啤酒已经冷掉了,他问我:“然后我就在这里了。真不能上去再看一眼?”

我无言而肯定地摇摇头。 恭送他上桥的时候,他已经一步都走不稳了,几乎是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他虚弱地问我:“这是什么?”

答奈何桥。

他又问:“这是什么?”

答忘川河。

他定了定神,再问:“是不是不过桥跳下河,就能下辈子也记得他?”

我欲言又止,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我感觉身上的重量慢慢没了,只听“扑通”一声,犹如泡沫击碎一般轻微,他就消失在了白川潺潺的浪花里。

天地间是如此的寂静,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河水哗啦啦地急湍流过,像是洗刷去了一份永恒的罪孽。

一片叶子飘到河面上泛起涟漪,我眼看着它被迅速吞没下去,叹了口气无声地向着那已消失的地方鞠了一躬: 可是,他在你的黄油饼干里下了毒啊。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回店,恭候下一位客人的到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