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本碑帖在历经了岁月沧桑之后,能流传至今,实属不易。除了自身拥有的重要的书法艺术价值外,还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

何为善本碑帖?

大致可分为如下几个部分来说:拓本部分,应该是椎拓较早、存字较多、拓制精良;题跋部分,则是名家真迹、言之有物、书法精美;流传部分,不外乎名家递藏、精工细裱、品相完好。

其实若满足了这些条件中的某几个,已可称之为善本,若是全部的条件都符合,那便是善本中的善本了。如吴昌硕、王国维等题跋的《石鼓文》卷及赵之谦考释并双钩的《刘熊碑》册,皆是符合上述全部条件的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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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文》明末清初拓本(陈叔通旧藏本)

水墨纸本 手卷 45×703cm

注:

1.周大烈、黄君寔题签条;

2.吴昌硕题引首;

3.王国维、马叙伦、谭泽闿、曾熙题跋;

4.张文魁、陈叔通旧藏;

5、1996年佳士得《上海张氏涵庐旧藏宋元翰牍明清书画精品》图54,此专场包括曾巩《局事贴》等极为罕有的巨作。

出版:《石鼓墨影:明清以来<石鼓文>善拓及名家临作捃存》P67-76,天一阁博物馆编,2018年上海书画出版社。

展览:“石鼓墨影——明清以来《石鼓文》善拓及名家临作展”,2018年1月30日-3月2日,宁波天一阁博物馆。

自去年中央电视台的“国家宝藏”栏目开播以来,故宫所藏的《石鼓文》可谓家喻户晓,说是中华民族石刻文字之祖亦不为过分。《石鼓文》唐代初期出土于陕西省宝鸡市凤翔三畤原,共十件,因其刻在鼓形石上,故而称之为《石鼓文》。其内容为记述秦王游猎之事,每鼓均刻四言诗一首,故又称“猎碣”。因曾被弃于陈仓田野,也称“陈仓十碣”。

有关《石鼓文》的刻制年代,诸家聚讼纷纭,近来多以唐兰的《石鼓年代考》所载“刻立在秦献公时期”为准。《石鼓文》是由大篆向小篆衍变而又尚未定型的过渡性字体。书法古茂雄秀、圆融浑劲。为历代书家学习篆书的重要范本。

《石鼓文》在唐代时被发现时原石已有损泐,随之也有了拓本,惜唐代拓本今已不传。之后则以天一阁所藏北宋拓本为最古,惜此本咸丰十年(1860)毁于兵燹。至明清时,《石鼓文》拓本渐多。

石鼓原石

国内现存最早的《石鼓文》拓本,为明代中后期拓本,主要特征是第二鼓(汧殹鼓)第五行“黄帛”二字未损,称为“黄帛本”。这时期拓本的时间跨度大致在明中期至明后期,期间也有一些损泐变化。最早的跟最晚的加在一起,目前国内已知者仅五件,上博两件,故宫两件,上图一件。

之后便是“氐鲜本”,这时期拓本的时间跨度大概在明末之清乾隆初年。最主要的特征是第二鼓(汧殹鼓)上“氐鲜”等五字未损(见对比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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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图一:上为陈叔通旧藏明末清初拓本,

下为乾隆晚期拓本

据笔者近来考证(详见2018年第3期《书法》杂志中“明清间《石鼓文》拓本校勘记”一文)“氐鲜本”亦有早晚之别,区别在第四鼓(銮车鼓)第四、五行倒数第二字之间是否泐连。第六行“阴”字“阝”部竖笔末端是否已连石花。未泐连者可称为“氐鲜早本”(见对比图二)

对比图二:上为陈叔通旧藏明末清初拓本,

下为徐渭仁旧藏清初拓本

陈叔通旧藏《石鼓文》即“氐鲜早本”,也可称为“明末清初拓本”。此时期拓本存世极少,据笔者目前已知者尚不到十件,且多存公藏单位。吴昌硕定为“雍乾拓本”,实在是有些委屈了这件善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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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

是卷除拓本本身拓制较早,椎拓精良,存世稀少之外,最大的亮点莫过于吴昌硕的引首及王国维的跋尾。吴昌硕为近代金石书画宗师,其书法尤得力于《石鼓文》,一生临《石鼓文》无数。他自己藏了一册“黄帛本”(明拓,今藏上海图书馆),惜其中没有吴氏本人题跋。

而吴氏题跋的全本《石鼓文》(十鼓齐全者),至今则仅见是卷,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吴昌硕题引首

吴氏所题“凤翥鸾翔”,浑厚华滋、神气十足。四字摘自韩愈《石鼓歌》中,原句为“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估计是吴氏考虑到平声收尾更佳,才将原句中并列二词做了颠倒处理。款文中誉此卷“古香可掬”,“为稀世之珍”,更可见此卷之难得。

王国维乃近代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一生致力于学术,考释金石多发前人所未见,尤为后世所重。

是卷跋尾作于1922年,先考版本,认为与罗振玉所藏明季朱之赤旧藏本同,当为明拓本。复考字体,以《石鼓文》与《虢季子白盘》、《秦公簋》同出雍地,文字体势略同,认为《石鼓文》亦虢公所作。再考其中文字。通篇七百余字,可视为观堂先生考《石鼓文》的小论文一篇,其学术价值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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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题跋

此外,马叙伦的小楷释文,标注诸家考释的十鼓次序及卷尾一跋,亦可称《石鼓文》考证中的学术之作。

蓝布函套有周大烈题签,卷外有黄君寔题签。卷后有谭泽闿、曾煕跋,另有王福庵观款。陈叔通之后,此卷为张文魁所藏,至1996年自张氏后人处散出。2018年1月曾展于宁波天一阁举办的“石鼓墨影——明清以来《石鼓文》善拓及名家临作展”,并全本收录于《石鼓墨影》一书之中,此书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

左:蓝布函套上的周大烈题签

右:卷外的黄君寔题签

《石鼓文》存世拓本虽不算太少,但多是清末所拓,早期拓本可谓是凤毛麟角,平时难得一见,民间更是一纸善拓难求。早期拓本之可贵,在某种程度上更胜于原石本身。因为拓本上有的字,现在的石头上已经没有了。而民国时顶级艺术家与顶级学者的合作,怕也很难再找到几件了……

赵之谦考据《刘熊碑》并双钩本

水墨纸本 册页三本

注:此《刘熊碑》一册拓本,一册赵之谦双钩本,一册平安馆刻翁方纲双勾本,均为沈树镛灵寿华馆之物。

出版:

一、《刘熊碑》拓本出版于《原石拓刘熊碑》,1929年5月发行,1936年10月再版,中华书局;《汉酸枣令刘熊碑》,1921年4月发行,1928年4月再版,中华书局。

二、《刘熊碑》赵之谦双钩本出版于《天一阁宋拓刘熊碑双钩本》,1921年4月发行,中华书局。

三、《金石齐寿——金石家书画铭刻特集(上卷)》P210-213,2016年上海三联书店。

展览:“金石齐寿——金石家书画铭刻特展”,2016年1月17日-2月20日,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

《刘熊碑》全称《汉酸枣令刘熊碑》,又称《刘孟阳碑》。原碑二十三行,行三十三字。刘熊,字孟阳,广陵(今江苏扬州)海西人,东汉光武帝刘秀玄孙。此碑虽立碑年月不明,但为东汉刻碑无疑。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酸枣城(故城在今河南延津县北十五里)有县令《刘孟阳碑》”,此应为《刘熊碑》最早记载。此后北宋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皆有著录,南宋洪适《隶释》详记碑文(已有缺字),可见此时碑应未断。后碑石断裂,存上下两块。传云二残石于明代嘉靖年间尚存世,后佚失。

1915年,金石学家顾燮光在延津访得《刘熊碑》碑阴残石一块,存字八行,碑侧有宋人题记。此残石现存延津县博物馆。《刘熊碑》书法古逸遒劲,惜字迹漫漶。为传世著名汉碑之一。清翁方纲谓:“是碑隶法实在《华山碑》之上。”杨守敬则称其:“古而逸,秀而劲,疏密相间,奇正相生,神明变化,拟于古文。”

唐代诗人王建曾有《题酸枣令刘熊碑》诗一首,曰:“苍苔埋字土埋龟,风雨消磨绝妙词。不向图经中旧见,无人识是蔡邕碑。”认为此碑是蔡邕所书,遂使此碑名声大噪。时至今日,此碑名声虽大,然存世拓本却极尠。传世最善本应为刘铁云旧藏整纸本,今藏国家博物馆。次为天一阁所藏本,由剪裱复原整纸,今存故宫博物院。再次之便是沈均初旧藏本了。

沈均初所藏《刘熊碑》共三册,一册为拓本,一册为赵之谦双钩本,一册为平安馆刻翁方纲双钩本。沈氏是清代后期最显赫的碑帖收藏家之一,所藏皆善本,其眼界之高,藏本之善,于清代后期罕有匹敌者。沈氏所藏拓本多有赵之谦题记,沈氏用印亦多出赵氏之手。

一、拓本册

册外有费念慈题签。内页有赵之谦题签,谓沈均初同治二年十二月所得,并装池成。扉页为赵之谦隶书题名。拓本中赵之谦据宋代洪适《隶释》全文、天一阁藏宋拓本,复校翁方纲摹刻本,江秋史、巴慰祖双钩本书于拓本每行之下。

册后另有两页长跋,考释此本与他本之异同,并记沈均初得此拓于都下,“旧系剪贴,行字零乱,空纸上存陈氏竹田一印,售者言原本题跋已割去,惟记前人得时有两本,补合为一,今此本重一行六字”。

册后有杨守敬、李瑞清、吴昌硕、钱葆青、沈曾桐、沈邦宪跋,另有李葆恂、徐世昌、铁良、王瓘、汤寿潜、叶德辉观款。册尾补入民国时发现的《刘熊碑阴》残石拓本一帧,并有此残石发现者顾燮光题记。

二、赵之谦双钩册

册外有费念慈题签。内页有赵氏题签,篆书题扉页。赵氏据天一阁藏宋拓本双钩,钩毕,复据翁方刚刻本补钩二十九字。册后以极小之字作碑图一纸,并跋两页考诸本异同。自谓“为均初尽七日功校正谬误,并取墨本追摹体势,双钩一本附残拓后。考次文字,别为碑图。”复记“双钩古刻非能任意为之,一碑有一碑面目,宜先求形似,然后神骨,与临池大异。”并讥钱泳钩本“信笔曲折,忽绝忽续,杂行及草,几不可辨。”

之后吴昌硕评曰:“此本《刘熊》为赵叔双钩,无一字不合。叔书画往往粗枝大叶,而金石之字考究极精,名不在巴君(慰祖)下。”

后有沈邦宪、张祖翼、杨守敬诸家跋,跋中各有对赵氏双钩本之品评。双钩古刻,看似容易,其实需双钩者对于书法有着极高的认识,才能理解线条起收转折处的精细变化,以及文字之神采。而赵之谦双钩的《刘熊碑》,亦可视为赵氏对于《刘熊碑》的理解及认识。

三、平安馆刻翁方纲双钩本册

册外有费念慈题签。内页有赵之谦题签、钱泳题记。沈均初题记中谓:“右题语齐梅麓太守手迹也。齐氏钩本亦藏予家,癸亥冬杪既见石刻真本,知此本(指翁本)钩摹之善,而齐本多自运处,仅存形模,不足据矣。”至五年后,沈氏才发现“齐梅麓”应为“钱梅溪(钱泳)”。相必“齐”、“钱”二字于沪语中发音相近所致,而使赵之谦笔下皆误“钱”为“齐”。

册後赵之谦则谓翁方纲“双钩本不可信”,遂详述翁氏钩本与其所见拓本间之异同。并说“翁氏误承钩本而不知古韵,随笔录入。”又说:“翁氏之学肤浅,令人易知故得推崇如此,然其搜罗访求则不为无功。……非好訾议前人,亦不得已也。”之后有杨守敬、张祖翼跋。另有吴昌硕、沈邦宪、李葆恂、徐世昌、铁良观款。

三册之中,赵之谦考释、题跋甚夥。赵之谦为清后期著名的书画篆刻家,堪称一代宗师,对后世影响极大。同时又是金石学家,在金石学领域的专著有《补寰宇访碑录》及《六朝别字记》。

此三册中的题跋,于书体而言,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各体皆备,大字小字一应俱全,且皆为赵氏书法中之精品,令人叹为观止。吴昌硕亦叹“叔题跋绝精”,真稀世珍品。

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吴大澂借到川沙沈树镛宋拓《刘熊碑》,以赵叔双钩本加以校定,曾请牧甫用端石重为摹勒(见《吴愙斋先生年谱》)。在给陆心源的信中也曾提到(《潜园友朋书问》第三册中影印)。

近见吴大澂致轶侪(沈能虎)书札,记有甚详:“轶侪仁兄大人阁下:久未泐函奉问起居,敬维荩画宣勤,中外蒙福,引詹豸节,允恰颂忱。弟去夏在粤时曾借川沙沈氏旧藏宋拓《刘熊碑》,后有赵叔双钩本,精妙绝伦,因属歙人黄君穆甫(名士陵),即依叔钩本勒之端石,今已刻竣,远胜翁覃溪、阮文达摹刻汉碑。後有叔缩本全碑图,亦并橅刻于后,共石二十九方(碑文廿五方,图跋四方),尚在粤省,拟恳转属粤垣商局委员代为搬运至沪暂存尊处。如阁下欲顾工精拓(以淡墨薄纸为宜),尽可多拓几份,俟广庵观察处有回苏之使,再托带苏可也。住址单一纸附览。即可凭此取石。弟今夏事闲,公牍稀少,颇可作篆学画,所得名人书画亦多精品,可作粉本也。手泐敬请勋安并贺节禧。弟大澂顿首。眉叔观察处并此道候,不另作书。八月十一日。”

由此可知,吴大澂曾借过沈均初藏的拓本册及赵之谦双钩册,且赞赵之谦双钩本精妙绝伦。遂命黄士陵摹刻的《刘熊碑》,即是以赵氏双钩本为依据,并摹刻了赵之谦的碑式图及跋文。

赵之谦考据《刘熊碑》并双钩本 民国出版资料

是册沈均初歿后为端方所得,民国时归陈淮生,上海中华书局曾珂罗版影印出版。约上世纪三十年代归王伯群藏弆。2016年1月曾展于“金石齐寿——金石家书画铭刻特展”(展出地在上海龙美术馆),并著录于《金石齐寿》一书之中,此书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

《金石齐寿——金石家书画铭刻特集(上卷)》

出版页影

碑帖的收藏,绝大多数藏家都知道其稀缺性的重要,是本则可以作为非常好的诠释。除了稀缺性外,少有人会关注其一件作品所占用的创作者的时间。

赵之谦考释这件《刘熊碑》,同治三年正月初七跋双钩册时已尽七日之功,初八跋翁氏钩本后,初九、初十跋拓本册后。前后用时十日。这十日功夫,赵之谦只做了考释并双钩《刘熊碑》这一件事情,除了跟沈树镛的交谊匪浅外,更多的是他对于金石的兴趣。

就一般的创作速度来说,赵之谦写一件对联,可能需要十分钟;刻一方印章,可能需要一个小时;画一张花卉,也最多半日功夫;而考释件《刘熊碑》却花了十天时间!且迄今为止,尚未见赵氏对一件碑帖有如此的不遗余力。猜想沈均初收到这件《刘熊碑》,应该是感动不已、赞叹有加,甚至还会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