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其义和周旭明的告别之作。

《金枝2》不仅承担了观众九年的相思之情,同时也是他二人的情结所在。选择制作这部续集来告别TVB,自有他们的考虑,也当然有他们的用心。

近年的周旭明,渐次从一个小说家变作了一个散文家。他的台词总是文辞考究、意蕴丰富,而故事也因此愈加形散、节奏缓慢。《天与地》是一个明显的转变,喜欢这部剧集的人,大都爱的是故事中的情怀和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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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2》初期的恶评如潮,很大部分原因在于:很多冲着前辑故事来的人,一心想看的还是扣人心弦的宫斗,而不是红墙里各人求而不得的喃喃自语。一旦他们失去追看的耐心,后面的精彩就再也不会看得到。

所以反映于在商言商的TVB,就是收视率的一路走低。即使有着戚其义这个镜头和剪辑的艺术家,也弥补不了剧本开头节奏略显失控的硬伤。

诚然,《金枝2》有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它的故事一直推进缓慢、人物芜杂而不够深入,但其制作的雅致、细节的考究和对情感的挖掘依然非常到位。这仍然是部引人深思,构思巧妙的诚意之作,而坊间诸多表达不满的恶评,也愈发显示出评论者的肤浅和无知。

也罢,这原本就是周旭明一封任性的情书。所谓情书,本需双方情投意合,书中字句才会灼人心扉。

曲高和寡,本就是意料中事。且由它,爱之者赞,恶之者弹。

【引子】

最终证实,溥仪的开场确实只是个点题的引子。

改换了天日之后的紫禁城,依然一道红墙满城乌鸦,然而谁都知道禁宫内外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仍居深宫的废帝已知时不我与,早已剪辫的大臣还妄图混淆视听。“复辟”之言,不过是刻意逢迎、自我筹谋之说。

乱局之下,人人自危。如何进退,如何打算,各怀机心。

所谓众说纷纭,不过是人心百态。不要指望从别人的言谈中获知真相,因为在一场变故当中,只有最终得益而无所谓什么最后真相。

说到底,人生是由各式或真或假的流言所构筑而成。对人如是,对事亦如是。因为既没有人能将所有事都亲眼见证,何况眼见也未必尽实。

我们依靠大量言论来辅助判断,但谁也不知是否偏颇。聪明人语带机锋,却也需要听者有心。倘若不能解画,不明其意事小,以讹传讹则是无奈。而这个世界上,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人,实在太多。

所以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存活于人世,就谁都躲不开“流言”这两个字。

周旭明的尖锐,或许,是因为他向来都比常人清醒三分。

《金枝》里发生的故事在续集中尽皆成为传言。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中人情依然冷冽无常。

两辑故事各自因由,所谓前缘也不过是他人口中若有似无的传言。名虽一样,人已二致。所谓的真相和关联,既然只是一出“纯属虚构”的戏,旁观的人又何须计较究竟哪辑是真哪辑是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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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宫墙柳】

宛琇其实自己也不明白,她心里真正痛恨的并不是如玥,而是这道红墙。

如果不是这道红墙,她不会和真心关爱自己的姐姐反目成仇。如果不是这道红墙,她不会明明韶华正好,却不得不缁衣素颜扮作垂暮。如果不是这道红墙,她也不会爱上一个由始至终都只视她为踏脚石的男人……

台上的人莺莺呖呖地唱着《牡丹亭》,戏里的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复生。其实宛琇迷恋的不是一折戏,也不是台上的柳梦梅或者高流斐,而是原本一个女子应该拥有的人生和情意。

她的偏执冷漠,只因怨恨之下憧憬未死。

她的人生寂寞开遍,无人能解。

宫里的女子闲来无事只能梳发,镜中容颜依然如花,岁月却比青丝更长。

得知若葵投靠如妃,急中生智的一番说法不过是缓兵之计。但这席话又何尝不是句句出自肺腑,才得以令若葵感同身受,打消心念。

所谓“太妃”,对宛琇来说真是讽刺。十五岁入宫,十六岁获得册封,年纪轻轻便开始守寡。而姐姐如玥反倒成了自己的儿媳,得沐君恩、风光无限。

这是多么错位的一场人生?是万人尊崇的主子又如何?宛琇的一生都将受困于宫规名号,她不能任性地做回自己。不能再去爱另一个人,不会得享儿女承欢的福分。甚至是,不能穿鲜艳华贵的衣服,剪色彩缤纷的剪纸。

心中所恨无处发泄,又不愿承认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于是只能归咎他人。

对待若葵如是,对待如玥更如是。

禁宫红墙之内,人人都有不可细说的悲苦,所以才会有蜚语四散。

中伤他人的谣言,图的不过是自己一时之快,解的也只是自己的心头之恨。最终不仅奈何不得任何人,反而让心结越系越深。还在不意之间,作了他人的嫁衣裳。

其实假如没有遇见佟吉海,宛琇的一生也都注定为情所困。佟吉海,只不过是她在对的时间遇上的一个人。

而且,他并不是对的那一个。

畅音阁承载的,不仅是戏台上的爱恨悲欢,还有现实的生离死别。她是在这里初遇他,他便也在这里离开她。

红杏出墙,虽然讲手段和谋划,最终还是要讲勇气。

其实一道红墙根本困不住宛琇,倘若这个男人愿意,天涯海角她都会跟了去,生死难关她都敢去闯。

她是这禁宫里唯一一个为自己而活的女子。所以家族利益、清白名节都不是宛琇的桎梏,唯一的禁锢只有这道限制人身自由的红墙。

她最终拒绝逃离,只是因为心死了。

倘若身边没有了所爱的人,宫里宫外又有什么区别?倘若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勉强留下了他的人又能如何?

后来的宛琇重新回到了空旷日暮的寿康宫,重新穿起了素裳,拿起了绣针。和姐姐重修旧好,闲时说说佛理,静心相待。

她仍是一个心怀美好的单纯女子,否则不会在看着挣脱缠线自由高飞的纸鸢时,还会有发自内心的欢颜。

宫中众人,各有各的命途。而钮祜禄族女子的命途,便注定是在这堵红墙之中空耗掉余下的一生。

即使在这续集之中一分为二,也逃不过。

【只被前缘误】

戏里的如妃堕入了自设的局,戏外的邓萃雯陷入了难辩的困。

前辑的主演到续集中所剩无几,并非戚剧固定班底,但她二话不说便就接演。想来是因为,如妃这个角色于她,既是情结也是前缘。谁会想到,此后事态最终难以控制?

八卦如何并不想去深究,谁是谁非也不需去判断。只不过后事种种,正好印证了“人生如戏”这四个字。

被前缘所误之人,是如妃,更是雯女。

后宫不再那么步步惊心,而她依然是钮祜禄·如玥。不必受困于生存之苦,却又担忧于家族之名。

在各自筹谋的后宫中,想要保持一份纯净对己对人,实在太过奢求。无论她如何努力,怨恨的依旧怨恨,猜忌的依旧猜忌。

流言种种,不过是有心人说给另一个有心人,然后各取所需的谎话。她的身份地位,有意无意都成了众矢之的。

人世之变环环相扣。这当中,有人陷害,也有人威逼;有人坚持,就有人动摇;有人投靠,也自然有人背叛。

只得她一人的向善之心,改变不了这后宫的波谲云诡。

稚子无辜,却还是作了宫斗角力的无谓牺牲。

这是她经历的第二次丧子之痛。

太极殿前跪地的哭喊还历历在目,撷芳殿里撕心的痛苦就接踵而至。如妃与湘菱的坦诚相交,源自于此。

她们是同一个孩童的母亲,寄予过同样深切的爱,感受过同样椎心的痛。情感的共通和经历的相似使得这两个女人只需要了解了自己的心思,就可以控制住对方的心神。

这一段前缘,促成了两人的彼此扶持,是善因。最后促成两人的互相谋算,又成恶孽。

人心如此难测,若要追究,谁不曾被前缘所误?

所以最后堕入圈套的人,不是湘菱,不是高流斐,也不是宛琇。

从来以情设局之人,倘若不能置身事外,结果就必定是作茧自缚。今时的如妃,又成昔日的玉莹。

湘菱的心计之高,在于她深知笛声的引诱就是内心的召唤。你那一路不管不顾的寻而不得,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从来谋算人心之人,自己也在他人的谋算之内。

而你的得不偿失,是此后再也无人懂得你的痛苦,并释怀你的伤悲。

更是此后长路漫漫,身边再无人真心相伴。

南柯一梦中的如妃还是当年的如妃。人世的怅惘一早已经看得通透,却依然挂念早已远走天涯的孔武。

禁宫之中,真情难得。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明白其中滋味。而有幸懂得的,却又往往无法拥有。

即使是同一个人,同一种身份,换作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依然只能对“有缘无份”四个字徒叹奈何。

有缘有份,乃是天赋厚赐。

即使得缘眷顾,钮祜禄·如玥也始终是一个份薄之人。

一句“珍重”,千言万语无需多说,前尘后事尽在其中。

【花开花落自有时】

是到了翠云馆,尔荷才突然明白了如妃举棋不定、出尔反尔的原因。

只要一个女子心中有了情意,无论性格多古板都会变得温柔,无论前路多危险都会觉得不惧。

因为时刻记挂着的那个人,你一心一意地,只想护他周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尔荷对云秋玹的倾心,是不可解说的一见钟情。

畅音阁的戏台上,万众瞩目的都是高流斐,只有她看见了略显落寞的云秋玹。

在宫中,他们都是郁结难纾的人。檐下相遇同病相怜,彼此开解其实不过各说各话。

是猝不及防的那一声惊雷,打开了她从未敞启的少女心扉。

于他,在没有经历暴乱之前,她不过是个等闲人。

所以她临死前苦苦追问的那个答案,他再也说不出口。

这个在台上唱尽心中缱绻的旦角,或许终于明白一直技不如人是因为,自己真的从来不懂得女子之心。

所以之前不懂得映琴的心痛和绝望,之后未察觉尔荷的顺从和深情。

永寿宫的人,原本可以安然无恙。

是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换他的周全。而她的死,不仅救了他的命,更唤醒了他迷途已久的心。

后退一步,既明哲保身,又海阔天空。

为何这样简单的道理,总是有人执迷不悟?而清醒和后悔的代价,又总是要得如此惨烈?

她们所爱的,是同一个男人。但尔荷之悲,在于情缘短暂。映琴之苦,却在于相处漫漫。

花开花落之间,从来不会间隔太久。

女子如花,青春不长,是故花开堪折直须折。但折过花枝之后,你是否还依然是当年的那个惜花人?那些已经凋谢萎去的花,又会不会偶尔被你记挂心头?

女子心思,其实一直单纯如斯,卑微至此。

【总赖东君主】

一直妄图参透天机扭转命运的佟吉海,从来没有放弃过平反离宫的渴望。

他痴迷术数已至不可理喻,常被旁人误以为是疯癫。他也懒得辩解,在这因果混乱的禁宫中,又有谁分得清什么是假痴,什么是真傻?

否则,懂得观星占卜的佟氏父子,为何也避不过祸从天降?

辛者库的日子想必是度日如年。

即使忍得了身份的低贱、他人的责难,也吞不下这口冤枉的怨气。其实父亲也和他一样,为了离宫那渺不可及的希望,甘心被他人一再利用。到了风烛残年才明白,看不看得开都于事无补。

掌握命运的,从来就是人不是天。但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信天的佟吉海不信命。他可以只凭一个木偶就改变宫中的风向,旁人的际遇都在他的全盘算计之内,却偏偏从来都没有算准过自己。

他以为令宛琇顺利加封,有了求情赦免的权力,自己就可以离开这个有冤无处诉,有苦自己知的辛者库。

如果不是那一场突然的暴动,如果不是宛琇最后心念折转。佟吉海的结局,恐怕最终还是和父亲一样老死宫中。

即使他算准了命数,找到了贵人,却忘了天机一事,从来不在凡人的掌握。

虽然也同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但杨梓轩毕竟不是孙白杨。

他是宫中所有太医的缩影,在动荡时局下所做的亦是择木而栖。他之前为如妃所用,是因为心底尚存一份医者仁德。

但紫禁城是一个谁都不能独善其身的大染缸,即使他也曾有过断指辞官的刚烈,最终也不得不低头折腰于此。

他回来,是因为挂念五阿哥的血疾。但最终见死不救,却是在立场摇摆之时,选择了背弃。

被他背弃的,并不是如妃,而是自己的良心。

看错了时局,又时时经受良心谴责的杨梓轩,此后只能借酒消愁。

怜惜若葵是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了解她的执著,明白她的恐惧,更清楚她的无奈。同是身不由己,同为弃卒保命,若葵的反抗是鱼死网破,而他却只是委曲求全。

处处尽心维护不过是因为,自己早已没有了她那样的勇气。更是因为,她的反抗最终也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因为宛琇的愤恨,足岁的若葵再也回不去心心念念的家乡。因为雍贵太妃的威胁,温和的杨梓轩从此背弃了医者曾经的仁心。

佟泰因伤循情的求死,被他毅然一口回绝。若葵心智尽失茫然不知,他终于能够亲手喂她喝下毒药。

人活于世,最要紧的究竟是命,还是心?

太医救人,究竟要救的是命,还是心?

即使你清醒地知道答案,但在这仰人鼻息的紫禁城,谁又可以坚定地说,自己分辨得清,坚持得住?

下篇 未转头时皆是梦

【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

三个孩子抱住她声声唤娘的时候,湘菱的感情彻底崩溃于如妃的算计当中。

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和无助,没有人比如妃更加清楚。

所以她也知道,湘菱对高流斐的感情,终将野火燎原,一去千里。

这两个人都已不是青春少艾,各有自身经历,各有心中无奈。这段感情的发生,源自于心中苦痛的相互担待,人生处境的彼此关怀。

多少人终其一生,不仅得不到这样一段情,甚至都不会明白这一段情。没有枕边夫妻之名,却有相濡以沫之实。在万念俱灰时得他一点眷顾垂怜,让她如何能不刻骨铭心?

一纸素笺,一杯槐茂。满院微光灵动的流萤,一首顺风扬送的笛曲。这首充满他情思的家乡小调,一直都在她的记忆深处。其实是灵犀相通的前缘早定,不然,何以素未谋面,她就知他之困,他懂她之急?不曾有过倾谈,她就了解他的安危,他便明白她的绝望?

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想要轻生,是因为在这个世上已无任何眷恋。

桥上迎头及时撑开的那把伞,替湘菱挡住的并不是瓢泼而下的冰冷雨水,而是覆顶窒息的人生急浪。

人间既然还有一份温暖的关怀在,活下去就不再那么难。

漱芳斋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用力的手势泄露了心头的千千结。

是宣泄,也是压抑。好像那把传情的纸伞,撑开来自有一番宽广空间,但朗日无雨时却只能收埋心水束之高阁。

这是一段不容于俗世,更不容于宫规的恋情。如妃肯听你倾诉,最先因为这是她设下的罗网,后来又因为身临其境而自陷其中。

你们在宫中听过同一首曲,看过同一个月亮,走过同一个地方。心中的挂念尽皆寸缕相关,但亦只可相思,不得相见。

因为相见之日,就是他人诡计得逞之时。

七月七日长生殿,唱到后来谁都知道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男人果然从来都比女子清醒。

湘菱的爱来得过于浓烈,所以她的清醒就显得太晚。

之前被情遮了眼,一向玲珑的她竟然没能看清这个居心叵测的局。之后又被恨蒙了心,素来清醒的她居然也没能分辨出那些话里有话的意。

高流斐的真心,早在那封断情信上一览无余。是湘菱你太天真,天真到以为冲破藩篱的一时之快真的可以在这禁宫中开花结果。也是湘菱你太愚昧,愚昧得真的相信他别有居心,而往昔种种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你甚至忘记了他早就说过,锥心之痛,岂止一人!

那一折无数痴男怨女都钟情的《牡丹亭》曾经说过:“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所以即使早已芳魂一缕,只因心中有情,杜丽娘就依然可以复生。

湘菱的执迷,终于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在得知真相的刹那,她才明白其实在自己的心底深处,悲更甚于怨,爱仍重于恨。

那一枚流矢穿透了身体,却也令她终于可以破局重生。

如妃最后的谎言是为有情人而设。

湘菱为高流斐而死,最终也因他而生。哪怕只是复生于虚假的流言之中,但因为情之所至,幻象便也成为了一个再美好不过的念想。

湘菱你依然活着,活在一个平静无争的后宫中,活在一片安然恬淡的天空下。你看孩童蹒跚迈步,等他牙牙学语。往昔种种如云烟尽散,你的心中仍然有情,却也不再被其所困,为其所苦。

相见不如怀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得江上泛扁舟】

知道真相的木都儿看着释怀微笑的高流斐忍不住泪盈于睫。

好像一个轮回,故事由谎言始至谎言终。同样是一辆回乡的马车,车中人同样并不知道已经挚爱永失,只有知情之人悲伤难抑。

如妃替写的那封信不会被看出端倪,因为她和湘菱在感情上,曾经真正地合二为一过。

高流斐一生都不会得知真相。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安然地在杭州生活下去。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就此尘封于紫禁城过往的岁月里,仿似从未有过。

留恋仍在,但结果难求,离开是唯一的路。深情如他,自然知道此去千里再不相见,方可保她安好万全。

很多时候,能够相伴一生的人并不在身边,而只能在心里。

京城从来就不是一个久留地。人人皆知,可也人人趋之若鹜。

这样心似深海的男子,曾有过一段伤彻肺腑的往事,但是详情谁也不得而知。高傲自负是他抵挡这尘世无情的唯一办法,身为戏子,台上台下何尝不是云泥有别?

真正有过经历的人,平静言谈时总有难掩的淡淡惆怅。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人在戏中又戏由人唱的他或许早已无须分辨。

恃才傲物的背后,其实是因为孑然一身,无人可以牵挂。

既然天公从不垂怜,又怎可怪他愤世嫉俗?

檐下雨潺潺,水声滴落如心起涟漪,于是他不经意地说出了一个“再”字。所谓“再”,是沧桑历尽,冷暖自知。更是前因无须知情,也知后事无法消弭。

他在劝解南梦时说的句句又何尝不是自己?一个人再有本事,只要命生得不好,就是一个可怜人。想摆脱痴人说梦的境况,只有抽身而出这一条路。可是真正的抽身而出,又谈何容易?

人世浮沉一言难尽,他只希望湘菱平安喜乐,而不必为此记挂唏嘘。高傲如他其实情深满溢,只是未能遇到一个女子可知忧解意。之前荒唐种种,不过逢场作戏,一时意气。

曾在风露中久立的人,曾解过那串复杂牵缠的风铃。倘若真是寡情薄幸,又何须这般踌躇,如此内疚?

在台上,他是柳梦梅,也是李隆基。在台下,也并不是负心而去的李益。高流斐没有说错,与湘菱的这段情是一场引火自焚的死局。但一直在引火自焚的那个人,却只是他。

两次赠伞,一次是为她遮风挡雨,一次是为她解困释怀。就算要让一切终结,亏欠负心的那个人,他也不要是她。

所谓的“声名狼藉”,你我都看得再清楚不过。

身为万众追捧、身负绝才的名角,众人看得到的只有他台上的风光,谁懂他台下的坚执?

当他在广泰楼空无一人的戏台上无声地唱着独角戏时,若不是章爷一语道破,谁会知道他自负一生的所有价值,不过是这些戏里一戳就破的镜花水月?

要让一个高傲之人低下他的头颅,折辱固然无用,倒是这不痛不痒的无形禁锢,可将他的信念尽数摧毁。马新满的恶毒正在于此,他深知这种痛苦对于心高气傲的高流斐来说,才是最大的轻贱与折磨。

最后破了嗓子伤了气门,继续孤身一人漂泊天涯的高流斐,以后的路又能走向哪里?

周旭明的故事,总是世情冷冽,不曾宽和。

所以即使如妃能够再见孔武,也不过是幻梦一场。

【妾愿随君往】

后来的云秋玹,终于回心转意和映琴一起离开了是非缠身的京城。

后来四海为家的高流斐,又会不会在某时某地,再重新遇见婉清姑娘?

人世间萍水情缘的离合聚散,是因为彼此命运即使曾有片刻相关,最终还是背离无期。

即使他时常记挂心头,即使她依然痴心未改。

《牡丹亭》中大梦悠悠。杜曾梦柳,柳也梦梅,但天下之大,不是每个杜丽娘,都能遇见她的柳梦梅。

恍然一折《惊梦》亦真亦幻,她倚几而眠,他折柳半枝。迎面相逢,眉眼间乍惊又喜——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相逢在梦中。

他是她思而不见的梦中人。但这折戏与这一刻,都不过是她用承诺换得的片刻清梦,落幕便是诀别时。

戏文里,问罢“因何在此”,下一句就要嗟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个深情忧伤的女子,选择了这样哀惋入骨、清冷决绝的告别。

与她相伴终生的那个人是他。但是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见到她。

云秋玹的可悲不在于他的怀才不遇,而是心性里的虚荣自卑。

说到底,重生不重旦只是表象,实际是人之追求既然迥异,命运便也从来不同。云秋玹因自尊而自卑,最终却又为了摆脱自卑而放弃自尊。心事被揭穿时,可怜他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面前的高流斐,而是他自己。

映琴的苦,只有自己知。

古代女子的终身,即使由得自己做了主,也未见得能幸福。只因“托付”二字,其中含义重逾千斤。

你有柔情,他未必有蜜意。你为丝萝,他却未必是乔木。

在台上唱过很多遍《紫钗记》的云秋玹,其实从来都不懂霍小玉。一个从未融入过角色的戏子,又怎么可能在戏中颠倒众生?

是尔荷以自己的死,换得了他的重生。于是,才圆了前辑中皓雪的愿。

她们真的从来都不求拥有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求你博得什么功名利禄,只求朝朝暮暮,白首同偕。

男人们的辜负总是过于轻易。所以这样简单的愿望,才会常常成为世间憾事。

【莫问奴归处】

在人人面目难辨的后宫中,只有木都儿是唯一的一朵出水莲。

她不仅正直,而且刚烈。虽然身为奴婢,却始终不卑不亢,应对得体。

错了就认,对就坚持。从不委曲求全,也不因势趋利。敢爱敢恨,善恶分明。虽然担负得起整个后宫,却依旧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再怎么能干,也是包衣出身。再如何坚强,也不过弱质纤纤。一生的幸福,最终都被利欲熏心的父亲拿来做了交换的筹码。

但不甘心做棋子,也从不愿认命的木都儿,勇敢地选择了私定终身。

佟吉海未必值得付托,但马新满真真是面目可憎。

小人得志的猖狂嘴脸从来不加掩饰,拜高踩低更是驾轻就熟,所以暴乱中人人都要趁势在他背后插上一刀毫不奇怪。

他的死明明是咎由自取,理应大快人心,可最后为何又那样神伤?

身边一片疮痍,他已伤重将死,却依然在混乱中清晰地辨别出了她的身影和声音。满心满眼的木都儿,满心满眼的担忧挂念。可是她不会回过头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她其实从来也不屑看他一眼。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另一个男人。

他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她,因她遇险而焦灼,因她脱险而欣慰——那一刻谁也不会怀疑,倘若她身处险境而他尚有余力,刀枪剑戟他都会甘愿为她奋身挡了去。

奸诈卑鄙的马新满,原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全剧唯一的安慰,是善良的木都儿最终得以离开了那个是非地。

一道红墙,两个人世。墙内人不知墙外事,墙外人不闻墙内音。真相依旧是真相,而秘密将永远是秘密。

只有这个坚强果敢的女子,在经历过所有的生离和死别之后,还能孤身承担起全部的伤悲和无奈,并愿意去为圆满他人的爱和牵挂而奔走。

马车上的泣不成声,是感伤有情人最终也难逃命运的错落。湘菱已逝,而高流斐全然不知。要受尽内心煎熬的,只有知晓真相的木都儿。

她亦是独自漂泊的浮萍身。

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亲人。杭城再大,何处容归?

而总有人坚信,终有一天木都儿会遇见平反离宫的佟吉海。因为他的家乡,也在那满山都开满了小黄花的杭州城。

【尾声】

前世,今生,同一声珍重,同一条前路。

一样都有海阔天空的梦想,千回百转的爱恋,伤彻肺腑的悔恨,深沉坚执的守候……依旧是有人一去万里,有人再不相见。

还一样是,结局伤彻肺腑,痛断肝肠。

愿君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牡丹亭》是一场梦,梦中的人与情又被融化在整出《金枝2》当中,投射在每一个角色身上。看不懂的弃之敝履,看得懂的黯然神伤。

故事固然有其难掩的瑕疵,但单就这一份情怀,在当下依然至为难得。

两辑《金枝》,是同一堵红墙,同一份心思。因为用心,才会衔接得如此巧妙,才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定要分得清,哪辑是真哪辑是假,谁是庄周谁是蝴蝶?

正所谓,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