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样的时刻吗?每天中午12点半,守在收音机旁边,心里满怀期待,等待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现在是小说连播节目时间……”短短的半个小时,随着小说里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自己的心情也跌宕起伏。每逢这时,时间似乎都过得飞快,听完意犹未尽,心里总有个盼头,盼着第二天快点儿到来,急着想知道后面的情节。

现在的孩子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小说连播”了,可是对于我们70后的这一代人来说,“小说连播”却深深烙刻在记忆里,它伴着我们度过了青少年时代无数美好的时光,完成了对我们最初的文学启蒙,让我们认识了孙少平、田晓霞、祁老爷子、白嘉轩、安娜·卡列尼娜、福尔摩斯……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第一次听《平凡的世界》,演播者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时而娓娓道来如暖阳,时而激情澎湃如江河,我被这个声音深深迷住了。

当时我不会想到,将来会有一天可以面对这个声音的主人,那充满魅力的声音竟丝毫未变,可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这位演播者从当年的俊逸青年,到如今鬓边已生华发,可我仍固执地认为,他活在“小说连播”的世界里从未变老。

对很多人来说,他是熟悉的陌生人,他是只闻其声的老朋友,他就是著名演播艺术家李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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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亿人收听《平凡的世界》

如约来到李野墨老师家拜访,他随意聊天,率性说笑,我却总有一种想闭上眼睛倾听的冲动,那熟悉之极的声音就像钥匙,打开了往昔记忆的闸门。

时光回到1988年3月27日中午12点半,还是中学生的我收听《平凡的世界》第一集播出,随着电波传来一个冷峻深沉又充满书卷气的男中音:“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我曾经一直以为,这个声音属于一个中年人,那种厚重沉郁的声线,对语言恰如其分的处理,以及对不同人物的深刻演绎,没有几十年的生活积淀难以如此游刃有余。实际上,当时的李野墨刚满30岁,是一个长发披肩、充满艺术气质的俊逸青年。

当时李野墨从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系导演专业毕业,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做编导,因为对播音的喜爱和天生的好音色,业余时间做演播和配音工作。26岁那年他演播了柯云路的小说《新星》,在演播界已经小有名气,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因为演播《平凡的世界》而爆红,并从此和播小说结缘一生。

“1988年演播《平凡的世界》时,路遥的这部作品并不红,相反正在遭受非议和批评,三部中只有第一部出版了,第二部还没有找到出版社,第三部甚至还没写完,居然就这样开播了。”这种情况在李野墨的演播生涯中绝无仅有,促成此事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的资深编辑叶咏梅,她目光独到并且坚定地认为《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杰作,所以想通过“小说连播”推荐给全国读者。

“我播第一部手里拿着书,播第二部手里拿着清样,播第三部手里拿的是手稿,我根本不知道小说的结局会怎样。”李野墨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他并不知道,有一位特殊的听众每天收听他的演播,这个人就是作者路遥。路遥后来表示,正是“长篇小说连播”督促他加紧写作。他总是每天中午听李野墨演播的第一部,觉得就像脊背上被狠抽一鞭,督促他鼓足力气创作第三部。距离计划中第三部开播只剩5天的时候,路遥终于送来了刚完工的第三部手稿。

《平凡的世界》播出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当年,无数像我一样的听众大半年每天中午守在收音机边,沉浸在李野墨用声音构置的文学世界中,被黄土高原上两兄弟的命运打动,和他们一起经历悲欢离合。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统计,这部小说的第一次播出中,听众达到3亿人。电台还收到上万封群众来信,在当时创下纪录,这样的盛况以后再未出现。

1991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成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可以说,是数以亿计的听众和读者把路遥推上了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小说连播”功不可没,很多人由此记住了李野墨的名字。

| 30年播了近200部小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文学大爆发的年代,人们渴望读书,用各种渠道寻找优秀的中外文学作品,一大批杰出作家脱颖而出。那是一个全民谈论文学、诗歌、小说的时代,也是“小说连播”最红火的日子,李野墨找到了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

李野墨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年演播过多少名著小说,大约不会少于200部,中国的,外国的,现代的,古典的,应有尽有。他说自己并非什么书都播,甚至可以说选择演播的作品颇为苛刻,不喜欢的书不播,艺术水平不高的也不播。“我选书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语言要好,我认为好的语言是经过精雕细琢,却又不露痕迹、浑然天成的。” 他随口吟诵晏殊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认为这两句代表了语言文字的一种极高境界:“平仄对仗极为工整规范却又毫无雕琢的痕迹,好像顺口说出的大白话,言有尽而意无穷。”

李野墨觉得,好的文学作品可以用语言塑造出完全不同的人物,“就像《红楼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段,那么多人物出场,即使捂上名字,通过他们说话的语气风格,也完全能猜出是谁。可如今有些小说,通篇只有一个人在说话,就是那个文化程度不太高的作者。”

李野墨有些反感如今在一些作家中流行的所谓“美文”写作,他更偏爱质朴的语言,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是朱自清的《背影》,“朱自清笔下,明明是最平凡的用词,最朴素的描写,可就是这位身着黑布马褂、为一袋橘子在月台上攀上爬下的父亲,打动过无数人,包括我。”

正是对文学语言的品评鉴赏决定了他播书的原则:一是遵从心底的感觉远比浅表的形式来得重要;二是朴实往往比华丽更具意境、更得人心。

看似随意的闲聊,却可以听出李野墨具有很深的文学修养。“我特别感谢我的父母,不论我看什么书,他们都不干涉、不限制我。现如今再录一些名著的时候,这些书一般我年轻时都读过,虽然有些细节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但是对这本书的感觉还在。”李野墨的母亲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演员,父亲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作曲家,他们给两个儿子取名李野红和李野墨,名字中暗藏“红与黑”,从中可见他们的品位,大概是司汤达的书迷吧。

我想,这大概就是李野墨独特的声线中那种浓浓书卷气的缘由,他坚信“腹有诗书气自华”。路遥在给叶咏梅编辑的信中曾这样提到过李野墨:“他的质朴和才华,以及很有深度的艺术修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品,李野墨是不吝于一播再播的。2009年,在路遥先生诞辰60周年之际,51岁的李野墨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之邀,再次录制小说《平凡的世界》。“录制的时候,依然还是很感动,依然很投入。”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这部书,但李野墨每次看都会情不自禁沉浸其中,“看着看着我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读者,而且总是要读到心里发热、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双眼之后才掩卷长叹。”

不久前,李野墨重新录制了另一部名著《白鹿原》,算是了结了自己的一个心愿。1993年陈忠实的这部巨著刚问世,他就曾经在“长篇小说连播”中播过这本书。“但是非常遗憾,因为当时的社会形势,一部53万字的书硬是被删了一半,删得太狠了,原本要播100多集的作品,结果只播了四五十集,书中很多精华都没有了。”李野墨一直将此引为憾事,趁着前一段《白鹿原》电视剧热播,他终于有机会重播这部小说,这次他拿到的是50万字的版本,一共录了120集。“虽然也有删节,但已相当不易,我完全像播一部新的书。”

重播这件事对李野墨来说从来都不是重复,而是重新创作的过程,他说这就像是“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他一直想把以前播过但有遗憾的重新录一遍,包括《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这些我们当年听过的俄罗斯名著,其中《静静的顿河》比首播增加了三分之一的内容,这对于老听众来说,真是莫大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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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不能从我嘴里说出病句

作为著名的演播艺术家,李野墨在工作的时候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让我这样的听众觉得颇为有趣。

一位电台主持人曾经这样评价李野墨的专业水准:“同样25分钟录音,一般演播员遭遇的‘节点’(专指错误或无谓停顿处)在20次左右,若是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会多达百余次,但李老师的这项数据很低,甚至有时能达到零。”

很多人都以为这样娴熟的技艺来自演播者事先对作品的熟读和准备,可恰恰相反,李野墨在演播之前很少通读作品,只是大略看一下,全靠现场发挥。“我可以嘴里读着这一行,眼睛看着下一行;如果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就无法说完美。”这种不可思议的“视读”能力是如何炼成的?很多人,包括学生都问过他这个问题,李野墨每次都会说出气死人的大实话:“学不来,天生的。”

李野墨表示,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持对作品的一种新鲜感和兴奋度,他甚至故意不去看小说的结局。前不久他录制周梅森的小说《人民的名义》,电视剧播得那么火他没有看,小说也故意没有看完,所以他始终不知道最后的大反派是谁。当时录音师偶然知道这事,大吃一惊,忍不住想剧透,却被李野墨强行制止了,“告诉我就没意思了,我就想保持一个悬念,我播着才有兴趣,坏人脸上又没刻着字,我想和听众一起慢慢知道答案。”

李野墨还有一个绝活,就是可以一边播一边改。“现在有些小说写得不太讲究,经常会有病句,例如‘他拖着两条湿漉漉的双腿’这样的句子,我只能一边播一边改病句。我有一个原则,我嘴里绝对不能说出病句,听众不嫌我丢人我自己还嫌丢人呢!”

李野墨还提到播小说时会遇到难以容忍的情况,就是小说人物经常会说一些完全不符合自身设定的话。“有一次播一个小说,里面有个抗日战争时期生活在边远山村的小姑娘,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要争取自由!’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她可能连自由是什么都不太清楚,结果我播的时候就改成了:‘我要按我自己的心思活!’听着顺耳多了。”

最艰难的修改是有一次李野墨演播一篇文章,里面充斥了“我深情地喊了一声让满山红叶纷纷落下的‘妈’……”这样肉麻又拗口的句子,录制方专门请来两位语文老师帮着改都没改出来,最后李野墨直接上去录,一边录一边随口改,把那些拗口的句子全都改顺溜了,把两位老师都惊到了。“你信吗?我的脑子可以两用。”他狡黠地笑,像个顽皮的孩子。

李野墨最用心的一次改编是他演播历史小说《贞观之治》。细心的书迷发现,广播版内容比原本小说丰实了不少,原来,是李野墨在演播时临场发挥、旁征博引,对于唐朝的官职制度,还有比较难懂的典故,他深入浅出地做了解释,让听众更容易理解,同时也长了不少历史文化知识。“按理说,演播不同于评书,它应该绝对忠实于文学,不能随意增改文字。”李野墨如此阐释,“但《贞观之治》不同,它更靠近于历史读本。因此,在涉及古时官职、著名典故时,给听众加些‘料’,不啻为一种谨慎的尝试。”演播时看似他信手拈来,实际上背后做了大量的案头准备,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演播者的工作范畴。

如果了解到李野墨酷爱读书的习惯,就不难理解他的这种做法。我曾听到一个“传说”,李野墨家的“厕所读物”都是《资治通鉴》、《史记》或者《左传》之类的书,我趁机向他求证,他笑笑并未否认,由此可见,读书破万卷,出口才能成章。

| 一辈子没因为挣钱做不喜欢的事

李野墨播书30多年,可是对于他的正差中央电视台导演来说,播书只能算是一个业余爱好,明年李野墨就到了退休的年纪,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以后我会把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演播,因为这是我觉得特别快乐的一件事,不知不觉中,演播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惬意的一部分。”

如今,演播小说的报酬不高,即使是李野墨这样的名家也是如此,但是他并不很在意,他在意的是那种感受。“不管心情有多不好,一旦走到演播室,坐到话筒前开口演播,我的心情就会完全融入书里,直到录制一讲完成。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只有快乐。”

虽然当年万人空巷在收音机旁听小说的盛况已经成了历史,甚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的“长篇小说连播”栏目也已经停办,令无数老听众扼腕叹息,但是李野墨并不认为演播小说已经没有市场和听众。“如今手机和网上各种有声读物的崛起,说明仍然有大量听众存在,而且演播的门槛也在变低,卖菜的大妈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自己录一段放到网上,市场自然会优胜劣汰,优秀的演播者还是会受到欢迎,我认为关注的人多是一件好事,不需要设定什么准入门槛。”

基于这样的想法,李野墨最近正打算筹办一个公益网站,专门为残疾人朋友提供学习演播的机会。“我有一个学生是残疾人,虽然坐在轮椅上不能行动,但是现在完全可以靠演播的收入养活自己,这给我很大的触动,我希望更多的残疾朋友可以学会这项技能自食其力,包括盲人,都可以通过培训掌握演播技艺,即使声音条件不好的人,也可以学习做后期,他们在家中就能工作。”

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能够帮助别人的事,是李野墨常存的感恩之心,他说:“人活一生要从社会和他人获取很多,所以也应力所能及地回报。”

虽然已近花甲之年,可李野墨似乎比年轻人活得更为率性潇洒,言谈举止流露出一片真性情。他笑谈自己过得不错皆因有个好心态:“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没有因为挣钱做过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这事听起来容易,却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文与供图/张鹏

编辑/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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