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蚀

亚特兰大动物园有一只神奇的红毛猩猩,他叫Chantek。你可能不认识他,但想想《猿族崛起》里的那位会打手语的红毛猩猩智者Maurice就好了,Chantek正是他的原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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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族崛起》里的Maurice。

Chantek的神奇之处,英国那些事儿的一篇文章里有报道。大家可以看一看:《

它能会手语,上过大学...人类教会它人的七情六欲,然又剥夺了一切...》

我恰巧认识一位给Chantek铲过屎的研究者,他叫河马叔叔,在亚特兰大动物园和这位传奇明猩朝夕相处了两年。在此之前,他曾在刚果做过多年倭猩猩的救助和研究。河马叔叔给我讲过一些这只聪慧大猿的故事。事儿君所描述的一些细节确有其事,的确就那么神奇。但在Chantek的背后,其实有另一个波及整个学界的系统性变故。

Chantek其猿其事

事儿君的那篇文章提到Chantek手语退化、重度抑郁被注射药物、行为孤僻不合群,这都是Chantek的第一位饲养者的脑补。那位女士一直想把这位明猩大猿给要回去,因此一直在向媒体渲染Chantek的“惨状”。

英俊的Chantek和自己的伴侣Madu,图片来自亚特兰大动物园。

但这三点全都是无稽之谈。饲养员们一直在系统的和Chantek用手语沟通,这怎么会退化呢?Chantek在动物园里也会和研究者一起做很多行为学实验(实验是什么样的下面说),这样的实验要求不能在医疗日进行,要求实验对象精神正常,要是长期打药、罹患抑郁症,怎么可能实验?更何况,Chantek依旧是动物园里最聪明的那颗猩,各种新玩意到手上一玩就会,这可不是“精神失常”,而是“智商超常”。

最扯的就是“和别的红毛猩猩格格不入”。Chantek所在的红毛猩猩群一共有5个个体,Chantek是爸爸,妈妈叫Madu,剩下3个是孩子——这3个孩子全都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全都是北美其他动物园的红毛猩猩遗弃的(这种现象较多出现在头胎),然后被送到亚特兰大动物园里给Chantek和Madu收养。时至今日,他们俩已经拉扯大了4个养子养女,简直是全美红毛猩猩的大救星!Chantek别提多喜欢这些孩子了!

红毛猩猩属下有两个种:苏门答腊猩猩和婆罗洲猩猩,它们之间的关系和我们同尼安德特人的关系类似。Chantek是这两个种的杂交个体,这导致了他和苏门答腊猩猩Madu无法产下后代。

他们没有生下孩子,却是最好的养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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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tek和养子Dumadi,图片来自亚特兰大动物园。

关于Chantek的智商超常,我的那位铲屎官朋友跟我讲过很多故事。

Chantek会“画画”,或者说他会玩画笔和纸。

如果你同时给他这两样东西,Chantek心情合适就会画起来。涂完之后,他会手一伸,摆出一个求食的动作,然后打“糖果”的手语。这时如果你给他一些奖励,他就会把“画”递给你,似乎是作为“交易”。这是亚特兰大动物园和Chantek一起做的日常训练和行为学实验中的一项:让红毛猩猩画画,然后用奖励换回来。奖励其实不是糖,任何正经动物园都不可能给动物吃糖这种特别人工的食物,而是蜂蜜、坚果这样平常不太能吃到的零食。

Chantek“画画”,图片来自ourblogoflove.com

更神的在后头。Chantek后来学聪明了,他特别明白人类就是想要他的画,知道自己在这场谈判中处于强势地位。于是会把自己的画撕成一条条的,想用每一条来换一份奖励。

真是十分鸡贼的一个猩。

Chantek刚被送到亚特兰大动物园的时候身体并不好,体重超了。从那时起,亚特兰大动物园的饲养员就在给他执行严格的食物控制,定期体检。

苏门答腊猩猩Madu和她的养女婆罗洲猩猩Keju——而孩他爸Chantek是这两个种的杂交个体。图片来自亚特兰大动物园。

第一次见到X光机的时候,Chantek特别困惑,不知道面前的机器是什么玩意儿。于是饲养员打出了“照相机”的手语,Chantek恍然大悟,施施然的走过去“拍照”了。自此以后,他都是在无麻醉的情况下自愿配合人类照X光片、做心电图,全靠手语沟通,能做到这一点的大猿没有几个。

如此聪明,如此善解人意,Chantek自然受到饲养员们的喜爱。他获得的奖励不光有零食,还有一个大家可能想不到的东西:猫咪画册。Chantek几乎是被当成宠物养大的,小时候他就和猫咪一起成长,因此也热爱猫咪。于是乎,动物园专门给他买了一大摞猫咪画册供他翻看,他可喜欢了。

8月7日,Chentek去世,享年39岁,这在红毛猩猩中是高龄。他一生坚忍、聪慧,与人和善,酷爱猫咪,喜欢偷门钥匙,是个好爸爸。他值得我们用“他”而不是“它”来代称。

大猿的“明猩一代”

Chantek不是唯一一位掌握了“画画”和手语的大猿。著名的大猩猩Koko也会,她涂出来的画看起来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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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ko的画,图片来自koko.org

Koko还有一些更为神奇的技能。她是个猫奴。故事里说,1983年圣诞节,Koko打手语要求训练者送她猫,刚开始人们理解错了给了她毛绒玩具,她当时就表示不高兴。于是,1984年她获得了第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猫,并给它起名为“All Ball”。截止到现在,Koko已经养过好多只猫了。

Koko和猫。图片来自bookhaven.stanford.edu。

倭猩猩Kanzi更为逆天。他竟然会会用火柴点火,然后在火上架上锅子做饭。简直和人一般!

图片来自laurentiugarofeanu.com

这批大猿为何如此逆天?答案很简单:他们是人类训练出来的

20世纪7-80年代,心理学界和动物行为学界笃信行为主义(Behaviorism),认为人脑是一个黑箱,思维是单一维度的白板,包括语言在内的所有行为都是通过来自外界的不断奖赏、惩罚而逐渐习得的。

行为主义的经典案例:“只要经过足够的训练,人和鸽子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大猿研究领域内掀起了一阵浪潮:在人工环境中教授大猿人类的语言和行为,从而探讨语言起源、社会演化等问题。于是乎,明猩大猿们突然涌现,他们背后的研究者也纷纷成名。这些研究启发了学界,更启发了流行文化和传媒行业,让大家知道了大猿竟然和人类如此的相像。

另一方面,有一些明猩背后的人也应该接受审视。例如Kanzi的研究者Sue Savage-Rumbaugh,她是《时代》杂志“2011年全球100个最具影响力个人”的称得主,也曾被自己研究所的饲养员们集体举报,遭到开除,然后又莫名复职。这个已经脱离主流学界的人做的许多事情都显得莫名其妙:让Kanzi在镜头前做饭缺乏科学上的意义,只是博眼球。再看看Kanzi的身材,他可是个倭猩猩啊,本应该修长苗条,但胖成了这个样子!Sue到底做了什么?

倭猩猩Kanzi和Panbanisha同Sue在一起,图片作者Wcalvin,来自维基百科

让我们记住这些明猩。他们是:

  • 第一个学会手语的的Washoe,

  • 证明大猿不会语法的Nim Chimpsky,

  • 猫奴Koko,

  • 大胖子kanzi,

  • 和日本学界一同进步的Ai,

  • 本文的主角Chantek,

  • ……

这个名单还有很长。这些大猿都为人类做出了贡献。

老方法的老问题

但到了20世纪末,这个浪潮迅速消失。认知革命(Cognitive revolution)逐渐主导了学界,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的思维是有内在的不同的组成部分,就跟计算机一样,例如,记忆系统就像硬盘一样储存数据。单靠不断重复学习来“掌握”手语的研究范式落伍了,研究者们开始寻找支持语言这一行为的认知系统,并试图研究大猿们是否也有这种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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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Ai,她是唯一一个挺过了学界研究方法交替的明猩。这也得益于日本灵长类学界的快速演进。图为Ai在做新式的认知实验,图片来自The Independent。

而整个研究大猿的圈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到大猿研究,大家脑中的画面很可能是珍·古道尔坐在森林里,身边是一群黑猩猩和她一起玩耍。但这样的研究方法已经过时了。我们采访过比鲁捷·嘉蒂卡斯(嘉奶奶是珍·古道尔的学妹,她俩和戴安·佛西并列为“李奇的三位天使”),采访过古道尔博士的直系弟子,他们都向我们表示,现在的大猿研究比当年要克制得多,大家都要尽可能的避免直接和大猿亲密接触。原因有三:

  1. 亲密接触会让大猿知道人类的脆弱,带来危险;

  2. 亲密接触会加大传染病的跨种传播可能;

  3. 亲密接触会影响大猿的行为,让所观察到的现象和数据“不自然”。

这样的问题,在人工环境中的大猿行为研究里也存在,尤其是第3点。如果人类过多的干涉野生动物的行为,过多的教给它们技能,那么我们观察到的数据显然就不那么“自然”了。如果我们想在实验室里观察动物在自然环境下的某种能力,那很显然过多的干涉是不对的。

Washoe和她的儿子。图片来自wired.com。

更糟糕的是,这些研究,包括收获颇丰的语言研究,又伴随着超多的争议。最大的一个问题莫过于对证据强度的怀疑。简单来说,这批明猩实验中总有一些研究者脑补过多,把一些不能当成证据的事实当成证据。哲学神经科学心理学混合博士生@R-D-X 写了篇文章详述了这个问题:《红毛猩猩Chantek真的“懂手语”吗?这可能是个误会……》

这样的过度解读不由的让人想到动物表演里的一些糟心事:马戏里,常能看到黑猩猩的一些类人行为,比方说微笑,这个表情憨态可掬,引人发笑;但在黑猩猩的自然语言里,“微笑”其实代表着恐惧。强行要他们露出代表恐惧的表情,做出让人类高兴的“类人行为”,这背后的训练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广州某马戏中的红毛猩猩演员。拍摄者Britta Jaschinski。

在大众媒体里对明猩行为的误读,和人们对马戏团里大猿“类人行为”的误解,其实一脉相承。

明猩实验经常呈现出一些超乎寻常的结论,比方说“Chantek懂得货币的意义”,支撑这些结论的其实是一些细长的逻辑链条。如果论证问题打上了问号,那这些结论也会有问题。实验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而在新的寻找认知系统的研究范式之下,明猩实验又显然无法提供足够的样本量——哪有那么多的明猩啊!

在这些因素的交替打击之下,明猩实验很快从学界的核心跌落到边缘。再也没有新的明猩出现了。

不幸的Nim Chimpsky,他证明了大猿不会语法。图片来自npr.org。

明猩正在消逝:2000年,Nim Chimpsky不幸早夭,享年27岁。2007年,第一个学会手语的Washoe去世,享年42岁。2017年,Chantek离去,享年39岁。而剩下的Ai、Koko和Kanzi,也已是40岁左右的高龄。

在他们的盛名背后,还有许多大猿正在研究所、动物园里和人类合作,解开人类意识的谜团。

现在的大猿实验都怎么做?

动物行为学有两大研究方法:观察实验。在大猿行为的研究里,实验也是需要做的,但已发生了很大的不同。

2014年,马克斯·普朗克进化人类学研究所发表了一篇题为《从剥削到合作:红毛猩猩母子二元组合中的社会工具的使用》,里面描述的几个实验就能作为范例。

研究者设计了一个实验装置:红毛猩猩母子面前有一个隔板,隔板另一面有他们爱吃的葡萄。但是隔板上的洞太小,妈妈手伸不过去。于是,妈妈抓着孩子的手强迫他把葡萄给拨了过来,到了能拿到的地方,猩妈一把把孩子的手给抽了回来,自己抢走了食物。

实验的第一步,视频来自该研究组。

这样的实验,体现出了妈妈对孩子的剥削。但这样的剥削会不会转变成合作呢?于是研究者一步步的往装置里加入新的元素,让猩猩母子的行为变得复杂。然后通过统计来分析个体的行为倾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一搜《

From exploitation to cooperation: social tool use in orang-utan mothereoffspring dyads》,能找到论文。

实验的一步步复杂化。图片截取自该论文。

和之前的明猩实验相比,这一系列实验很不一样。灌输技能的人类导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实验室里设置的重重关卡——这些难题的逻辑在野外也有可能出现——于是我们能够考验大猿们是否能灵活运用已有的技能,考验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寻找他们身上存在的认知系统。实验的设计也更加短促、小心,每一步逻辑的变化会寻求实验结果的支持,不再有那么细长的逻辑链条。

但这样一来,那种惊人的结论似乎也更难出现。这样的结果,似乎不是大家所喜欢的那一种,好看的故事变少了

但别忘了,科学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惊人。

拓展阅读:

  • 红毛猩猩Chantek真的“懂手语”吗?这可能是个误会……

  • 一张“可爱”的获奖照片的背后,是你不知道的残忍真相

  • 为什么说把类人猿养在动物园里是符合道德的?

  • 黑猩猩比手画脚的在聊啥?来学两句它们的“手语”吧

  • 当你观察动物园里的倭猩猩时,它也在观察你……

花老师的人间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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