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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张爱玲低头笑着,看不见她的眼神。她留下的很多照片都没有看向镜头,让她整个人散漫着几分神秘与冷清,有时分辨不出她这独特的气质是出自于不满与清傲,还是出自难以想象的寂寞与孤独。

她是极有灵气的女子,这份灵气表现在她倾世的才华上,她用一支笔洞悉了所有的荒诞与不堪。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她写道,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在《花凋》中,她写道,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在《小团圆》中,她写道,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想抓住它又嫌腥气。在《天才梦》中,她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像小孩子,所以她不喜欢小孩,小猫小狗她也不亲近,她每天必须要吃点心,有余钱的时候她要买衣料和花粉。第一次的稿费,她用它买了口红。

许多因倾慕张爱玲的才华而与她接近的人,在相处之后都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她决不迎合任何人,任何人要迎合她更是休想。

我觉得与其说她孤僻、不入世,倒不如说她有着一种天真的古怪,她疏离地徘徊在边缘线上,用那双极有洞察力且早慧的眼光,淡漠地观察着世界上的规则与现象,也淡漠地看向自己。

张爱玲这种性格的形成与家庭有着紧密的关联。

在她十岁时,父母离婚,她随父亲生活。父亲喜抽大烟,生活颇有遗老作风,父亲再婚后,与继母一起给她制造了无数的噩梦。她只能挑继母剩下衣服穿,她说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

后来,父亲把她关在一间空屋里,她得了严重的病,父亲也不给她请医生。她说她希望有个炸弹掉在家里,让她同他们一起死去。

所以,她才能这样深刻地描写出大家族的炎凉,那种悲戚的笔调跃然纸上,引起了无数的共鸣与回响。

她在《倾城之恋》中写着白公馆所有人对白流苏的讽刺与嘲弄,写着白流苏告诉范柳原,一直混在这其中长大,分不清楚哪一个是他们,哪一个是自己。她在《金锁记》里写着三十年来,曹七巧都戴着黄金的枷。曹七巧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在这绝情的笔调里,隐藏着她的绝望与孤独。她与父亲决裂,逃向母亲。儿时,母亲是她的女神,但是她却没能完成母亲的期待。在待人接物方面,她惊人得愚笨,这不符合母亲的要求,母亲沉痛的警告也没有给她任何影响。

进入香港大学后,张爱玲发奋读书,一位英国教授知道她有学费方面的困难,私人给了她八百块奖学金,这笔钱最终被来香港看望她的母亲打麻将输掉了,从那以后她对母亲的心就凉了下来,曾经对母亲炽烈的崇拜变成了悲凉的心不在焉。母亲在伦敦重病时给她写信,可是在美国的张爱玲只是给母亲寄去了一百美元。

这样的场面在旁人看来不胜唏嘘,可是其中的五味陈杂,恐怕只有剧中之人才能体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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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张爱玲,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洞察了沧桑与人情的人,会在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了花儿来。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回忆他和张爱玲的第一次见面。他说张爱玲和他想象中的全然不同,她坐在那里又幼稚又可怜,她的身体与衣裳彼此背叛,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也不理睬。

在胡兰成眼中的张爱玲并不可爱,他说张爱玲从不悲天悯人,不同情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也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因为她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她却又十分顺从,顺从对于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

我想起了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女主角薇龙,薇龙爱得低微,她深知她爱的乔琪乔需要的是有钱人,所以她就把自己变成了有钱人。最终她的身边只剩下姑妈与乔琪乔,但没有一个待她是真心的。姑妈利用她找男人,乔琪乔利用她要钱,他们都打算等她人老珠黄的时候就将她一脚踹开。

薇龙把自己卖给了这两个人,于是才有了后来,薇龙看见那些卖身的女孩儿,说自己和她们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们是被迫的,而她是自愿的。

张爱玲对于胡兰成,恐怕也出于一种“自愿”吧。

她对爱情看得很透彻,她知道男人的最高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且有挑逗性的女人,挑逗性是对他,冰清玉洁是对别人;

她知道传奇里倾城倾国的人本就没有生则同衿、死则同椁,有的只是被大时代的不幸成全的一对对男女;

她说想要这个男人,就要装糊涂,要忍受他的坏,人生在世本来就无所谓真假;

她知道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她知道男人永远会有两个女人,若一个是朱砂痣,另一个就是饭粒子,若一个是明月光,另一个就是蚊子血。

她与她笔下的女子在爱情中一并沉沦着,可能她对生活本就有着细碎的热爱,她对爱情本就有着固执的向往。所以她才会说出,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身为剧中人的张爱玲在胡兰成三十八岁那年,与他结了婚。婚约上写着,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添上去的,然而他终于违背了他的誓言,岁月既不静好,现世亦不安稳。

他曾经说过他们所处的时局很乱,有朝一日大难来时各自飞,他必定逃得过,只是头两年会改名换姓,将来与她虽然隔了银河,但他也必定要与她相见。

她说,那时你改名换姓可以叫做张牵,或者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然而胡兰成终究只是她生命中一丝寒光,从她的轨迹中一闪而过,没有留下明亮,只是让她更觉生命悲凉与黯淡了。他与她的这段日子是建筑在梦上的幻影,一旦戳破,便是令人惧怕的残酷,如同张爱玲在小说中写过的那样,无边的荒蛮,无边的恐怖。

流亡期间,张爱玲寻到胡兰成,却发现他风流快活,她要求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出选择,胡兰成却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要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待他的心瞬间死了,胡兰成再次收到的便是她的那封诀别信,还有随之寄来的三十万。她说,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曾想过,若是她遇见了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给她温暖的人,她又将如何?可惜这个世界里没有“如果”。

我想起了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到了振保与娇蕊的重遇,想起了娇蕊告诉振保,从他起,她才学会了怎样认真地爱,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我想起了晚年的张爱玲写了《小团圆》,想起了她说《小团圆》是一个热情的故事,她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即使完全幻灭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是的,总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这是晚年的张爱玲用看客般的心审视了自己后,对剧中自己的最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