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务工人员子女跟随他们来到了城市。长大之后的某天,这些孩子发现,自己不是小镇青年,也不是城市青年。他们成了中国的一群失乡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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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99 个故事

爸爸常自嘲是农民工,却觉得在城市长大的我不应该自称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

90年代末的广州错落着很多城中村,我们家就在其中的一个出租屋里。第一次去的时候,出租屋里还没有床,瓷砖地上铺了两块厚白板。我在广州的第一晚就是在一块白板上裹着毛毯巾度过的。那晚我睡得很香。

在这之前,爸爸睡过老乡家的沙发,以及公司员工餐厅的大餐桌。妈妈来后,他俩租下了这个房子,一个有厨房和卫生间的小隔间。房主没有提供床,他们就睡地板,直到爸爸从工地里搬回来了两块白板,改善了一下卧室环境。

中专毕业后,爸爸去福建打工,第一份工作是搬家具。有一次他实在没钱了,只好写欠条向厂长借钱。欠条上漂亮的字惊艳到了厂长,他就问爸爸要不要去学家具设计。因为这张欠条,爸爸开始了设计师生涯。在一次骑着摩托车接妈妈下班的路上,爸爸突然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于是留下一封辞呈,带着妈妈跑回老家,办了家具厂。

在我出生的那段时间,爸爸的家具厂倒了。看着爸爸收拾行李,成了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之一。

我问他,你在干嘛呢?他说在收拾东西。我继续问,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啊?他停下来看着我说,爸爸要出去打工了,去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又过了两年,妈妈也跑去广州打工,把我一个人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妈妈一走,我就得了重感冒。吃药的时候满大街乱窜,躲进邻居家,奶奶就端着碗中药到处找我,逮住一次喂一口。

半个月后,爸妈从广州打来电话,我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哭,哭到岔气哭到打嗝。打完那通电话后,没过几天妈妈就回了趟老家,把我带走了。

在那一片城中村里,我家小范围地频繁搬动,也一点点地添置各种家具家电。这段时间里,弟弟出生了。妈妈在一家私人小诊所进行了产检,然后找了个接生婆生下了他,就在我家的出租屋里。

在一个我们住得比较久的出租屋里,爸妈结交了一对年轻的湖南夫妻。他们还没有孩子,闲暇时候就喜欢过来串门。年轻的丈夫很喜欢我,一下班回家就直接过来抱起我举高了逗我笑。妈妈跟这对小夫妻的联系维持了很久,我们搬到更远的地方后,他们还会带着孩子来我家玩。

外婆给我留了很多银镯子,妈妈让我两只手各戴一个去上学。幼儿园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会派发蜡笔。在我拿到蜡笔后,我身边的玩伴亮出了她的水彩笔:“告诉你哦,我这个水彩笔比蜡笔漂亮多了!”

看着她手中的水彩笔,我心动了:“那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要把你手上那两个手环送给我,这样我才借你。”

当我纠结不定的时候,她继续形容她的水彩笔有多么的好,直到最后我同意了这个交换,把两个手镯都摘下给了她。她把其中一个给了和她关系好的小朋友,另一个留给了自己。

回家后我被妈妈暴打了一顿。第二天,妈妈带着我到幼儿园找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孩从书包里掏出了我的镯子,而那个用借水彩笔一次的机会换掉我两个镯子的小女孩,并没有把镯子还回来。于是我的父母开始了漫长的索要镯子之旅。

直到“非典”全面爆发,爸爸决定把妈妈、弟弟和我送回老家的时候,都没有把镯子要回来。

爸爸送我们到老家,第二天吃了个早饭就准备走了。走之前妈妈还叮嘱他:“记得要继续找那家人,把镯子拿回来。”

作者图 | 我们一家从城中村搬到的居民楼

回到老家后我发现,曾经与我同龄的小伙伴都升到了一年级,而我却还要继续上幼儿园。

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胖女孩,现在我脑海中还能清晰地浮现出她坏笑的表情。她偷走了我的彩色铅笔。我要她还给我,她说:“你怎么证明呢?这就是我自己的东西。”词穷的我灰溜溜地跑回家了。

妈妈翻了我书包,问:“你彩笔呢?”我说被同学拿走了。妈妈吼道:“那你就去拿回来啊!”

胖女孩不肯把彩色铅笔还给我,被我问急了,就把手伸过来拧我的胳膊。老师也不理睬,拿不回来。

回家接着被妈妈臭骂。我害怕被打,就缩在爷爷身后。抬头撞上了爷爷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耐和厌烦,我的心瞬间就凉了。不知道谁能让我靠一会儿,我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的彩色铅笔还是没能回来。好在城市战胜了“非典”,带着幼儿园发的毕业礼物——一本盗版的新华词典,我又回到了广州。

我们一家又搬到另一个城中村了。

那天,爸爸牵着我的手回家,拐过一个巷子时路过了一个幼儿园。

“爸爸,暑假要结束之后我是不是要回老家了?”

“不回了,以后你就在这里读书了。”

“是在那里吗?”我举高了胳膊指着幼儿园外五颜六色的墙壁。

“不是哦,你以后就是个小学生了。”

价格适中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在这座城市里比比皆是,门槛低得近乎慷慨。爸爸开始找到了一所较远的学校。我在那只上了一天学,放学后我被挤在坐校车人堆里,不知道该上哪辆车去哪里排队。直到我看到了跑来接我的爸爸。

也许是觉得学校太远了不放心,又或者是他才发现家附近就有一个小学,第二天,我就又去了家附近的另一所学校,就此开始了我的小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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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我在广州读了五年的小学

学校很小,两座教学楼围着篮球场,外加一个厨房,就涵盖了从学前班到初三的全部学龄层。

随着年级的增加,班级数会逐渐减少。这个学校的老师流动性很大,学生的流动性更大,我换过很多班主任,也有很多同学还没说再见就直接断了联系。

在学校里,有段时间我身兼数职。是班长是学委是科代表也是体育委员。课间整理收发作业,帮老师跑腿交材料,自习课老师不在时维持班级纪律,体育课领操喊口令。我作业也写得快,全班四分之一的同学都长期抄着我的作业。

我是老师眼中优秀的孩子,但依旧会被班上性格恶劣的同学欺负,也会因为犯错被妈妈频繁打骂。考差了没拿到名次,帮忙找东西没找到,晚上跑出小区玩,洗碗的时候打破碗,和弟弟打闹把他弄哭,都会被打。

尽管仍有不如意,我还是在我学校那片小天地里自豪地当了五年“别人家的孩子”,直到爸爸在东莞买了房,一家人也跟随爸爸搬到了东莞。

因为奥运会,所以清晰地记得是08年。因为新家装修,我在爸爸公司的员工宿舍暂住了一年。

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朋友,没有网络,电视里播的也只有奥运会。每天下午,我会爬到宿舍顶楼,躺在瓷砖上看着天空发呆,捡小棍子在厚厚的一层灰尘上作画,就这样熬过了一个漫长孤独的暑假。

新学校依旧是个外来务工子女学校。爸爸在路上看到派传单的学校老师,他刚好是带六年级的班主任,我就直接去了他班上。

班主任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教数学,上半学期的时候,还算是一个负责的好老师。除了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在考场里临时嘱托我,要帮我后面的差生考试作弊。

到了下学期,他变得特别喜欢给女生辅导功课。午休或者是自习的时候,端着板凳坐到女生旁边,从开始的口头教导,到把手环到女生身后抓着女生的手拿笔教学,即便不需要辅导功课,他逮住机会也要握握女生的手,曾经有一次,他离我近到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这个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过分亲切的好老师。

直到有一次他越了界。他把手搭在了婷婷的腰上,并撩起了她的衣服。午休时间,周围的同学或趴在桌上午睡或坐着看书,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婷婷被吓到眼里含了泪,身旁在做作业的小敏撇过头,也看到了这一幕。

第二天返校,班主任没来,请假了。婷婷告诉我,昨晚她用妈妈的手机给班主任发了短信,班主任以为是她妈妈,不停地跟她道歉。女孩们就这个事情争论着班主任是不是坏人,但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跟班上的男孩讲。语文老师曾私下问过一个女孩发生了什么,女孩也只是摇头。

第三天班主任依旧没来,语文老师说班主任的母亲去世了,他请假回了老家。再过几天,班主任辞职了,我们班就上了很久的数学自习课。

小学毕业后,因为在东莞有房子,我终于离开了民办学校,念了公立中学,拥有了来之不易的学籍。

因为开发商的关系和各种繁杂的借口,包括我家在内的很多外地业主的孩子们都没有公立中学的入学名额。业主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功而返,最后只能一群人跑到市教育局门口,顶着烈日举起横幅,招来了记者。

在暑假的尾巴里,爸爸最后总算是争取到了我和弟弟的两个入学名额。

进了初中,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本地人中显得格外突兀。不同于小学时的外来务工子女占多数的民办学校,公立学校里大多都是本地或者广东的孩子,在周围多是粤语的环境中,我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斥力。

没过多久,爸爸的公司因为金融危机倒闭,家里又变得特别穷了。我因为交不起两三百的校服费,被老师把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到了初二,东莞的地方电视台做新闻,想采访在莞幸福生活的外来务工子女,学校推荐了我。临时得到通知的我匆匆忙忙的,主任教导我要说好听的话,然后带着我去操场站到了镜头面前,我随便用手扒拉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微笑着以一名外来务工子女的身份表达我的感恩。

户口的问题使我不能留在东莞念高中,我有中考资格,但是没有可供报考的高中,因为我不能参加高考。不想回老家离开父母,更怕回了老家之后因为教材差异成绩一落千丈,只能盼着爸爸能够在高中时期能转好我的户口,就凭着还算可以的中考成绩找了一所私立高中,交借读费,我又在这里拖延了两年。

高二暑假,船到桥头了,却没有直。爸爸问,要不读完高三看看,第二年能不能考。妈妈劝我,复读一年不如直接回老家,她陪读。我听劝了。回了老家,老家的学校对于插班进来的学生,要求交借读费八千。爸爸没考虑到这一项支出,刚好也没钱了,我瘫在餐桌椅上,头靠着椅背惶恐着害怕要失学。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论在老家还是广州都需要借读。

“我还存了点私房钱。”妈妈说,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班主任带着我,打断了正在早读的同学们,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大家好,我叫张一丹。”我微笑着说道,“我来自广东东莞,以后请各位多多指教。”接着微微鞠了个躬,听到了一些男生的偷笑声,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也只能面不改色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第一个月,我一直独来独往,上课的时候,除了活泼的英语老师对我的突然出现惊讶了一下问了问我,其他老师们都像没看到我存在一样,继续照常讲课,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透明的,孤寂得与初去东莞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我还能躺在天台上看蓝天,这一次我还要皱着眉面对大量试题。

第二个月,开始有同学与我打交道,他们问我会不会粤语,我尴尬地笑笑,说自己只会听,他们便问我会不会家乡的方言。我倒是会一点,可是除了在家人面前,实在很难开口讲出来。

第一次统考我的成绩不出所料地一落千丈,从之前可以上985的分数直降二本,我没哭,暗暗告诉自己这很正常,第二次统考依旧二本分数线,大哭了一场,觉得希望渺茫。第三次,终于挣扎到了压底的一本分数线,但再也达不到在东莞时的成绩了。

高考前一晚失眠,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好在发挥正常。

报志愿之前,爸爸叫我就只报广东的大学,分数出来后,发现自己的分数在广东一所211都报不上,自尊心作祟,不想跟原本比自己成绩差多了的高中同学做大学校友,报的六个志愿,只有一个广州的大学,还排在第四个位置。

最后我去了一座完全陌生,也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的城市:重庆。

在我高考后的第一年,全国大部分省市统一了考卷,其中就包括广东省和江西省。第二年,东莞中考的随迁子女已经可以入读公办高中,尽管相比本地人的子女,他们的录取分数线要高上三四十分。

进入大学后,非重庆的同学们都有老乡群,我没有加入广州的老乡群,也没有加入江西的。我终于丢下了外来务工子女的身份,缠绕了我六年的户口问题也结束了,但我还是没有找到属于我的归宿感,一直在不同的异乡里,漂浮着。

作者张一丹,现为大学生

编辑 | 赵枢熹

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