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欧阳予倩:戏曲只注重外形,不注意内心表达?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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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认为,中国戏曲的剧本简单,只注重外形,不注意内心表达。对于这样的观点,欧阳予倩先生是不同意的。先生被称为“中国话剧之父”,又能演京剧,与梅兰芳并称为“南欧北梅”。且看他在《话剧向传统学习的问题》一文中,关于戏曲中的心理描写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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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予倩

关于戏曲中的心理描写

本文节选自

《话剧向传统学习的问题》

有许多人认为中国戏的剧本简单,只注重外形,不注意表达内心,这个看法是不对的。中国戏里所描写的人物,总是善恶分明,所以形象也鲜明。中国观众不喜欢看晦涩难解的人物形象。因此,在中国戏曲里,像欧洲近代剧里某些戏那样专为挖掘一个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的戏,可以说是没有。但这不等于说中国戏曲不注重心理描写,它的长处就在能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人物的形象,并使他的内心活动自然流露。一个演员能不能把戏演好,也就看他能不能掌握这一点。而且有各种不同性质的戏,就有不同的表演方法,还有即使同样性质的戏,却有不同的着重点:有的重唱,有的重舞,有的重念白,有的重做工,而这四者又永远是紧密结合不能分离的。像关羽《单刀赴会》那样,有歌有舞有白有做,综合起表现出来一个英雄人物的忠诚、勇敢、机智和气魄。像这种戏没有什么曲折复杂的心理描写,可是像《坐楼杀惜》,《西厢记》的《赖婚》,《柳荫记》的《楼台会》等就大不相同,每个人的心思那么深刻,交织的那么细密,而情感那样的激动,都从节奏鲜明的外部动作表现出来。

打渔杀家

京剧《打渔杀家》谭元寿、张春华、董圆圆

以下我想举几个例子:《打渔杀家》这个戏,主要的戏有五场(前面还有一场倪荣、李俊的过场经常不演,讨渔税之后,教师爷回到丁府也有一场过场戏):一、打鱼,二、回话,三、讨渔税,四、败诉,五、杀家。这出戏阶级意识鲜明。据说萧恩就是梁山泊的好汉阮小七。梁山聚义解体之后,他改名萧恩,带着女儿桂英打渔为生。这个戏,萧恩和桂英一上场,听他们三言五语,看他们的动作,就知道他们是父女二人,家道贫寒,打渔为生。父亲年迈,对他的职业有些厌倦,而为生活所迫不能不干。我们只看见萧恩散了一网,没有得渔,他却吩咐女儿把刚才打的几条鱼烹了下酒,看他的行动和他的气派,不是一个普通渔夫,这样的人物介绍,颇为简洁。(当桂英说“爹爹年迈,这河下生意不做也罢”。萧恩说“……怎奈囊中无钞,你我父女怎生度日呀”!桂英听了深深叹气就够了,有的演员在这里放声一哭就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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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打渔杀家》

及至倪荣、李俊两个人来访问他,就更看出他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萧恩和倪李二人刚刚在船头上坐下喝酒,一个坏蛋上场,意欲调戏桂英。萧恩问他干么的,他说是问路的;问他:“问的是那一家?”他假说问的是丁府。原来丁太师是那里最有势力的大地主,是他还是老老实实指给他到丁家的路,不料那个家伙还在贼头贼脑,他才把他哄走。倪荣问萧恩那人是来干么的,萧恩说:“问路的”。倪荣说:“哪里是问路的,分明是……”萧恩马上止住他说:“谅他也不敢”。从这里看出萧恩的处境——年老、有了家、生活困难,要顾全在江湖上的面子,又不想像过去那样随便闯祸。接着丁郎又来讨渔税,萧恩说改日有钱送上府去,丁郎说:“一趟趟的跑来催,跑坏了鞋还得自个儿掏钱买”。萧恩只有忍着。这气坏了李俊,非要问他几句不可:“我来问你,这渔税银子,可有圣上旨意?”答:“没有”。“户部公文?”答:“也没有”。“凭着何来?”答:“乃是本县的太爷当堂所断。”这一段对话很有意思,我猜想这可能是为了能通过上演加进去的。有了这一段对话,就说明催逼渔税和皇帝、户部无关,只是土豪劣绅的非法行为,这样才便于演。

▲林风眠《打渔杀家》

倪荣、李俊把丁郎赶走后,倪荣对萧恩说:“萧兄为何这等懦弱?”萧恩说:“他们人多。”倪荣说:“我们兄弟人也不少。”萧恩说:“他们势力大。”倪荣说:“欺压俺弟兄不成!”萧恩说:“这就难说话了!”在这简短的对话里,看出萧恩痛苦的心情,隐忍的态度,一方面也为下面的戏留好余地——丁家一逼再逼,萧恩忍无可忍,这才把丁府讨渔税的教师爷痛打一顿,将他赶走。当教师爷拿出刑具要想动武的时候,萧恩把衣服一脱,唱道:“见此情气得我七窍冒火,不由得一阵阵咬碎牙角。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大战场小战场见过许多。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那怕你看家犬一群一窝。你本是奴下奴敢来欺我……”这样就把丁家的一群奴才打得落花流水。闯了祸,他还没想到去杀人,他先到县衙去告了一状,幻想着法律还能有些保障。不想县官非但不准状,还打他四十板子,把他赶下堂来。他这才下决心弃了家,带女儿一道去杀了丁太师。离家的时候,桂英还想把门关上,萧恩说:“这门么,关也罢;不关也罢”。桂英说:“家中还有许多动用的家具呢”。萧恩说:“家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家具!咳,不省事的冤家呀”!这都描写得很细致。(桂英听了父亲的话,“哎呀”一声哭了,这里可以哭出声来。)

焚香记

《焚香记·阳告》【恨漫漫天无际】欧阳予倩

《焚香记》演的是王魁负桂英的事。歌女敫桂英资助落魄的秀才王魁上京赶考,临行时节,王魁想起他饥寒交迫倒卧长街,多亏桂英救他,感恩戴德无以为报,他说要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先生一样看待。他拉桂英同到海神庙去发誓,表示永不负心。这场戏里的王魁真是情意缠绵,恩感深厚,敫桂英十分为之感动。王魁进京得中状元之后,相府提亲时,他内心是有矛盾的:不答应,惹不起丞相;答应了又无以对桂英。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之后,认为桂英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歌女,丢了也无所谓,便派人送一封信、二百两银子给她,就此一刀两断。

▲越剧《情探》,改编自《焚香记》

这一场着重描写王魁的内心活动:最初他未尝不想起敫桂英对他深厚的恩情,还觉得因为她的帮助才有今天,饮水应当思源。可是他一转念头,顾到状元穿的、戴的、住的和所处的地位,他想他应该依靠韩丞相往上爬,他也可以官居一品,拜相封侯;又听说韩小姐生就温柔,玉貌花羞——看着眼前的享受,想起将来远大的前程,越想越美,觉得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就把同敫桂英的海誓山盟,一骨碌抛向九霄云外。他忽而皱眉,忽而吸气,忽而微笑,忽而昂头,忽起忽坐,又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找着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便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就去写信。当他的家人对他说要写封家书,他便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写家书,是要写封休书。他恶劣的品质就完全暴露出来了。这不能说是没有心理描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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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打神告庙》齐爱云

这个戏里《打神告庙》一折,原来是根据昆曲《阳告》改成高腔的,这是一折一个人演的独脚戏。杂剧是从头到尾一个人唱,配角只有说白不唱,在传奇里头也有许多独脚戏,像《尼姑思凡》、《林冲夜奔》,川剧的《刁窗》之类都是的。独脚戏单靠一个人在台上表演,短的约十五分钟,长的也有到半小时以上的,这要抓住观众颇不容易,完全依靠演员的唱工和做工。独脚戏的唱工和做工主要不是叙述故事,而是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思想和感情。像《打神告庙》就是要表达敫桂英在接到王魁的休书之后,那种惨痛、幽怨、激愤的感情。她深爱王魁,从他濒死的绝境中救了他,帮助他念书,凑了盘缠送他上京赶考,不料他得中状元马上就变了心,一封书信把她休了,她明知道官官相护,没有公道可讲,只得到当初王魁和她盟誓的海神庙,向菩萨去申诉,可是泥塑木雕的神祗不会有丝毫反映,绝望之余,她便在庙里自缢而死。这种戏要演得有层次,由失望到绝望,由绝望到死,不能没有阶段,因此就必须演出由于感情的变化而引起的节奏变化。这种戏如果不从内心方面去研究是没法演的,唱、做、念都很重要,在做工当中就必须要精选形体动作。由此可见,中国戏曲无论是编剧是表演从来也不曾忽略过人物心理描写。

彩楼记

【京剧】彩楼记-根据1957年北京实况录音配像

《彩楼记》说的是一个贵家小姐刘翠屏,爱上了贫而多才的青年吕蒙正,翠屏的父亲嫌贫爱富把他夫妻赶出门去。他们一同住在破窑里,受尽饥寒之苦,贫而不改其乐。吕蒙正终于点了状元回来,刘翠屏的父亲想接他们回家,他们拒绝了,刘翠屏不认他的父亲。这种讽刺嫌贫爱富的戏很多,这个戏特别富于幽默,而没有一点火气。整个戏似乎很平淡,有一场是吕蒙正带着妻子回破窑,下一场是一无所有过穷年的光景;再下一场吕蒙正到和尚庙里去赶斋,扑了个空,回窑来看见里面煮着一锅粥,而窑门外在雪上留有男子和女子的脚印。他疑心他妻子刘翠屏接受了人家的周济而有外遇,吵了一架,刘翠屏故意闪烁其词气他,然后才告诉他,米是她妈妈派人送给她的,解释了误会,这才勉强度过了残年。这里几场戏要写得有趣味,演得能吸引人是很不容易的,可是这几场戏就那么富于诗意,富于幽默感,在台上演出来无论动作、表情、念白无不生动自然,处处引入入胜,表现了高度的表演技巧。而这个剧本写一对青年夫妻在穷困当中还是那样风流潇洒,安贫乐道,另一方面也看出世态炎凉,写吕蒙正、刘翠屏二人当时的心情,看上去异常亲切可喜,每句对话都能引起人会心的微笑,这是值得我们深切地去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