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最初是安倍夜郎先生的漫画版。

此后是小林薰先生主演的日剧版和日影版。

然后是这几天,大家都知道了的……国语版。

大众接触的,多是日剧版,所以可能不太了然。《深夜食堂》,本身是很接地气的作品:漫画里多处暗示过,馆子处在亚洲最大声色场所新宿歌舞伎町,夜半来的,大多不是普通上班族,而是边缘人物。

——不是一个普通大学城饭馆或是大排档,而是个,打个比方,三里屯边上一个小馆子,那种感觉。

《深夜食堂》原著漫画,并没那么温情款款。其本身,是冷幽默地,描述各色边缘人和边缘情感的。主角包括:脱衣舞女、大妈声优、拳击手、帮派、赌鬼、盲人按摩师……

日剧版和日影版,算是找了其中最鸡汤的篇目,只算得了原版神髓的三四成而已,已经不算太接地气了。

国语版现在,再照日剧版拧一个,那就更是离题万里,不接地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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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深夜食堂》的漫画原版,是个画风简约的单元故事。

讲述的是一些边缘人故事,大体格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有煽情,有恶搞,大多是轻柔地开个命运的玩笑。非只一味煽情。更像是冷眼看浮生百态。

剧情包括:

少女情妇与老男人吃着咖喱感受到的真爱。

47岁大龄女子跟29岁男朋友的爱情。

老去女歌星与父亲的交集。

哑巴牛郎如何转行去卖豆腐。

脱衣舞女如何克服偏见找到一个懂按摩的真爱。

情色男优和家里的感情。

刚入行的情色男优和女优的未遂爱情。

盲人按摩师的剑术。

老太太声优和卧底的故事。

老年间广场舞一族如何试图找回青春。

一夜情高手如何被一个妹子搞定。

女飞车党和交警退休之后如何在一起了。

竞走高手如何戒掉洋葱圈的嗜好重归职业生涯巅峰。

配角演员父亲如何吃着萝卜丝衬托女儿出道。

豪放的女企业家如何帮职场新人小姑娘搞定霸凌的坏上司。

已经做了胃切除术的帮派老大如何喜欢上看一个胖姑娘吃饭。

等等等等。

等等等等。

类似于此。

多是青春已逝,或是经历社会挫伤的人们在找慰藉的故事。

作者安倍夜郎今年已经54岁了,他开始画本漫画时,已经43岁:那是真的经历过世情的人。漫画画风是这样的:并不刻意温情,简笔画一样,清淡诙谐。老板也并不那么云淡风轻,更多是表现出萌萌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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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剧版和日影版是刻意往煽情路线走的。也不是说不好,但已经有些失却原著那种轻盈风味了——原著哪怕是煽情,也基本是不着力的,点到为止。

日剧版为了温情,是改了些剧情的。有些明明没死的人物给改死了(比如那个一直想看阿龙打棒球的初恋女友)。大体上,日剧版节奏舒缓得多;小林熏演的老板,比原著里的老板温柔得多。原著里老板常是一副“劝也无从劝起,叹口气看着吧”的表情。

当然,比起原著漫画,也要稍微没那么接地气。

国语版这个版本呢?

原著风骨已经丢得乱七八糟,日剧版的煽情倒足尺加三,于是就很尴尬了。谁

问题是:日剧版已经有些不接地气了。还照搬到中国大陆环境下来,这不接地气的程度,那就匪夷所思了。

当然,大概,制作方其实也不在乎是否接地气吧?——正常人会去馆子里点泡面吃吗?未必吧。这种自己都骗不了的事,却拿来哄人,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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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原著漫画的拥趸。但说句大实话:这部漫画看的,还是日本的边缘人世情。美食漫画,则《美味大挑战》、《妙厨老爹》等,质地都在其上。

甚或著名不靠谱美但在华语区极有名的美食漫画《中华一番》(即《中华小当家》)都要热闹得多。

至于说要写饮食故事,真论饮食人情,我国实在太多素材了。冯骥才先生《俗世奇人》里《酒婆》、《杨八》、《冯先生》等篇目,汪曾祺先生《异禀》、《如意楼与得意楼》、《黄油烙饼》、《安乐林》,那都是天然的篇目。为什么不拍呢?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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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写过的,我在上海时期的一点经历。

当然在方家而言,不值一哂。但算个例子而已:

我知道,有类似经历的人多了去了。中国有上亿个类似的饮食故事,只是很奇怪,没人去拍呢?

吃外卖这件事,很容易让人上瘾。比如中夜要吃东西,念头一闪,想到要下厨起火、备饭煮菜,就懒得动弹;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门找馆子,更想算了;赶上冬天,霜雪横飞,就会告诫自己“晚上吃东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所以出去吃东西,我和女朋友若两个人,得彼此劝勉,才鼓得起劲来;有一个人懒,就宁可饿一阵子。可是叫外卖,那就毫无劳动成本:身不须动,腿不须抬,只打个电话,等一会儿,寒夜叩门,一开,吃的东西就来啦!——谁能抵抗这点诱惑呢?我在上海时,出去吃馆子若吃好了,就会得寸进尺的问:
“有外卖送么?”



北京办奥运会那年,有个南京阿姨,带着女儿女婿,在小区对面街角开着小门面,卖鸭血粉丝汤、汤包和三丁烧卖,只限白天,晚上铺子归另一家,换几张桌子,摆成小火锅店。
秋冬天去吃粉丝汤时,常能见满店白气,细看,都是阿姨在给一个个碗里斟鸭汤。鸭血放得料足,鸭肠处理得鲜脆,鸭汤鲜浓,上桌前还会问:“要不要搁香菜?”——香菜这东西有人恨有人爱,爱的人闻见香菜味才觉得是吃饭,恨的人看了汤里泡的香菜如见蜈蚣,是得问清楚。
她家的汤包,皮很薄,除了一个包子收口的尖儿,看去就是一叠面皮,趴在盘里,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后,汤入口很鲜,吃多了不渴,肉馅小而精,耐嚼;整个汤包很小巧,汤鲜淡,跟无锡、苏州的做法不一样。我问阿姨,说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几个地方呢……三丁烧卖,其实就是糯米烧卖,里面加豆腐干丁、笋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酱油加葱闷过的。这两样主食都顶饱,配热鸭血汤,冬天吃完,肠胃滚热,额头见汗,心直跳。

这家刚开店时,不送外卖,因为老板娘管帐备汤,女儿跑堂杂役,女婿预备汤包和饺子,只应付得来店里。开了半年,雇了个学徒帮着照应店里,老板娘女儿——因为跟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叫她小老板娘——就骑着辆小摩托,给街坊送外卖了。
有位邻居边喝汤,边问起过:这店铺,有老板娘,有小老板娘,有小老板娘她男人,那么,有老板吗?小老板娘边端蒸笼边看她妈,老板娘就用南京腔说:没老板!死掉了!死在南京了!!



我在家附近购物时,看见一个湖北馆子,貌不惊人,灰扑扑像个没睡醒没洗脸的坐班族,只门楣上“热干面”触了我情肠——我在武汉户部巷吃过两次热干面——于是推门进去。店堂不大,略暗,老板和桌椅一样方正、色黄蜡、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觉得人不可貌相。
热干面,煮晾得很像样子,面筋道,舌头能觉出芝麻酱的粗砺颗粒感,很香。
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软,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见的笋丁、肉粒和榨菜,甚至还有小虾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声,然后就是口感纷呈,老板说是“为了上海客人爱吃”。
一个吊锅豆腐,用腊肉烩豆腐干,豆腐先炸过,表面略脆,再烩入了腊肉风味,汁浓香溢。
吃完结帐,老板也不好意思似的:“店里环境是不好,不过我们有外卖!”就给了我一张名片,指指电话号码。

以后我打电话叫外卖,有时会这样:
“今天要一个豆皮,一份热干面……还有什么?”
“有糍粑鱼、粉蒸肉、吊锅豆腐、玉米汤、武昌鱼、辣子炒肉……”
“那要一个粉蒸肉,一个吊锅豆腐、一个玉米汤……”
老板便打断我:“这么多,你们两个人吃不掉!听我的,一个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给你配个。”
“好。”

送来了,老板隔着塑料袋指:
“这盒里是粉蒸肉,这盒里是豆皮,这盒里是热干面……这瓶是绿豆浆。”
“绿豆浆?”
“嗯,我自己弄给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单上没见过这个啊。”
“嗯是,我自己做的。还有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给你炒了下。”
“这个你菜单里也没有。”
“没法供,这个我老婆从武汉带过来,我们自己吃的。卖,一天就卖完了。”
“那怎么算钱呢?”
“你们老叫我家的,这两个算我送的。”


宋朝时,中国人普遍由一日二餐变三餐。吃得多了,老百姓不及下厨,像都城汴梁这样的繁华风雅所在,就流行宵夜外卖。叫了宵夜,熟的店铺就拿食盒、掌灯笼,穿街过巷送来,杯盘俱备;如果再熟一点,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过夜,白天再来拿。我跟若说起这个,就馋。馋好吃的,也馋这股子信赖劲儿。

什么样的外卖最好吃呢?若的答案是:不用走到店里去吃的,都好。你想啊,挂下电话,须臾之间,有人敲门,热腾腾吃的。一白遮三丑,一热抵三难吃,尤其是冬天。


入夜之后,小区右手边的丁字路口,会停住一辆大三轮车,车上载着炉灶、煤气罐、锅铲和各类小菜。推车的大叔把车一停,把火一生;大妈把车上的折叠桌椅一拆开,摆平,就是一处大排挡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扬声问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纪已长,头发黑里带白,如墨里藏针,但钢筋铁骨,中气充沛,就在锅铲飞动声里,吼一声:“宫保鸡丁!蛋炒饭!炒河粉!韭黄鸡蛋!椒盐排条!”“那来个宫保鸡丁!!”“好!!!”须臾,大妈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时分,喷香扑鼻;如果能吃辣,喝一声“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轰轰发发,味道直冲鼻子,喝啤酒的诸位此起彼伏打喷嚏,打完了抹鼻子:“这辣劲!”吃完了,都是满额汗水,就抬手问大妈:“大妈结帐!——你们有外卖没?”
大妈摇摇头:“没有啊!忙不过来!”
——于是,你要吃这大排挡,只能半夜出来。有时生意太好,你得买了回家;要在当地吃也行,自己带张报纸,垫在马路牙子上,捧着饭盒吃。
——老板做菜,手艺有点儿机械。几样招牌菜千锤百炼,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非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黄炒鸡丁!”老板就皱起眉来,满脸不耐,最后粗声大嗓说:
“那样炒没法吃!”

2010年世博会期间,上海整治市容,这个三轮车大排挡隐匿了一整个夏天。街坊们丧魂落魄,到晚尤其无聊,连小卖部老板都抱怨:“我们啤酒都卖得少了!”倒不是三轮车大叔手艺独到,说来他的做法,无非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个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妇们不乐意,“吃这么油,孩子怎么办?做饭可不单为你一个人。”于是乘凉时,众街坊食不甘味的坐一起发牢骚。水果店大叔边拨弄自己的猫,边摇头:
“让我们少吃油盐,说是活得长;可是不吃油盐,活得长有什么乐子嘛!”

转过两个季节,要过年了。街角卖炒栗子的老板换了地方,开年换别处经营,铺位被新人承了。开店那天,来了辆三轮车,到地方,一个头发墨里藏针的身影,把煤气罐、炉灶一一趸在地上;街坊们看直了眼:三轮车大叔回来了,还有大妈,外加儿子儿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大叔照样管炒,偶尔儿子接手;大妈管帐;儿媳和儿子轮流跑堂和骑三轮车送外卖。乍开店那几天,赶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经常边炒边接电话。经常打电话去:
“哎,我要一个……”
“晓得了晓得了,宫保鸡丁和蛋炒饭!”
“对对!”
“好挂了!”
每逢这时,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热火朝天,嗓门都哑了。


那是2011年一月的事。若回重庆过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预备到年下再回无锡。这天上午,给街角南京阿姨鸭血汤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老板娘。
“啊,你呀,两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鸭血汤就好,不加辣。”我说。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过年啦。”
“好好,一会儿到!”

一会儿,门铃响。我去开门,见一位陌生大伯,一件像是制服的蓝外套,略驼背,一手提着冒热气的外卖,一手就嘴呵着气。看见我,问:
“一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香菜不加辣对吧?”一口南京腔。
“是。”
完钱,大爷看看我,微微弯腰,低了一下头:
“谢谢您啊,一直照顾我们家生意。”南京口音。
我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就也弯弯腰,接过外卖盒来,“谢谢您了。家里,都还好吧?”
“现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宽慰似的说。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现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



我买的火车票是年三十黄昏。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达,意外看见三轮车大叔家的儿子,载着一整三轮车的饭盒,给西瓜店、羊绒店、CD店、报亭老板、小学传达室看门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们白天也送啊?”
“我爸说,过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还要吃饭的;我们就送今天一天。”
“你们回家去过年吗?”
“我们把家安这里了,就在这里过年。”
那天中午,满街都是三轮车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黄鸡蛋、宫保鸡丁、炒河粉、蛋炒饭味道。街两旁商铺不回家的老板们,搬着椅子,一条道坐在街旁,翘着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噜声一片。我都看馋了,就溜达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铲在大锅里,乒乒乓乓的炒得山响。我放大嗓子喊一声:
“大叔,要一个……”
“宫保鸡丁和蛋炒饭是吧!我知道!”
“好!”

我跟若说:最好吃的外卖,就是你叫了外卖,以后老板都能记得。这点子会心默契,比暖和的外卖还动人。
2012年秋天,我离开上海,到了一个没什么外卖宵夜可吃的城市。隔了一年,我回上海过夏天,为了方便起见,在离原住处甚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到晚上,我和若都饿起来了。

“去吃饭吧。”
“不知道店还开着没。”
“打电话去问问呀!”
这才想起,手机里还有个存了一年没拨的外卖号码。
我拨了湖北馆子的电话,电话响了两下,被接起来了。
“现在还开店吗?”我问。
“开的。”
“那要一个豆皮,一个热干面,一个粉蒸肉,一个糍粑鱼,我一会儿就到,菜先炒着吧。”
“好。”
对面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很温和的补了一句:
“回来啦?”
“是,回来啦。”

是的,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饮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