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女儿另一半的唯一要求,是希望她已经出柜,这样就不会因为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跟我女儿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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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口述 / 从容 文 / 韩逸 编辑 / 金匝

54岁那年,从容的人生被女儿的一封信改变了走向。

此前她是一个普通的单身母亲,重庆市的公务员,家庭和工作构成生活的全部,等待女儿结婚生子是唯一的愿望。

收到这封信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全身的血嗡地一声,一下冲到头顶,瞬间失去思考能力”。

在信中,20岁的女儿,向从容出柜了。

以下是从容的口述:

暴击

我的54岁生日,是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生日,心情跟坐上过山车一样,一下从云霄跌落谷底。

那是2008年3月的一天,在重庆解放碑附近的一间西餐厅,女儿岚岚为我庆生。天气晴朗,食物也可口,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她递过来一个黄色信封。

女儿当时嘱咐了我一句,“现在别看”。可兴奋的我根本没留意到她有些期待又像下定决心的神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席去了洗手间,提前拆开了她写给我的信。

“对于一个妈妈来说,了解自己真实的孩子,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信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笑出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跟来,观察我读信的反应。

“你还笑啊,待会你就笑不出来了。”听到我的笑声,她有些紧张了。

接下来的内容果然让我始料未及,“所以我要说出真实的自己——我是同性恋”。

“同性恋”三个字,成了迎面而来的一记闷棍,夺走了我的思考能力。

“不要哭。”看到这里,我反复提醒自己,但还是不受控制地掉泪。女儿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娘俩都哭个不停。

我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擦干眼泪,我跟女儿恳切地谈了一场。与其说是谈,不如说是通过提问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

“你才20岁啊,怎么这么快就判断自己是同性恋?”

“你懂什么是爱吗,是不是把闺蜜之情当作爱情了?”

“性取向不需要什么机构鉴定认证吗?你自己说是就是?”

我故作镇定地说着车轱辘话反复向女儿求证,而实际上,我的内心已经完全崩溃了。

岚岚向母亲出柜那年的合影。

征兆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最难熬的日子。

这一个月,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在女儿的成长中有了什么疏忽,没有营造一个好的家庭氛围,以至于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事实上,在女儿出生之前,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时我28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意外夭折。过了整整6年,我再次怀孕。没想到怀孕初期遭遇了凶险的先兆性流产,费了好大劲保胎;到了后来,我又出现水肿,胎儿入盆压迫坐骨神经,不能行走。

克服种种凶险,我终于在34岁时迎来宝贝女儿岚岚。

我对女儿爱到骨子里。上小学之前,我们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我基本放弃了所有社交,全身心围绕着她,吃的玩的,都尽力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以至于要好的朋友都说,你闺女有点“骄横”了。

我这样宠着女儿,也是因为自己有过两段失败的婚姻。在我们那个年代,离婚是很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日子过得不痛快,忍忍就过去了。可我跟别人不太一样,离了两次婚,更是少见。

以前,我从来没觉得离婚有什么不妥,可女儿出柜后,我每天都在反思,是不是我的婚姻生活给她的童年留下什么阴影,让她无法对异性婚姻建立安全感?

女儿倒是坦白,她说在幼儿园时就喜欢女孩子了。“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女生不少于10个,后来都成为好朋友了。”她把影响自己性向的因素“三七开”,告诉我70%是先天决定的。

岚岚从小就像男孩。她喜欢汽车,不喜欢洋娃娃。有了自我意识后,她就再也没穿过裙子。

短发、牛仔裤、运动鞋,女儿的打扮越来越“爷们”,每次出去买衣服,都是娘俩高高兴兴地出门,气鼓鼓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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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撞见女儿在日记里描述喜欢的对象,用的是女字旁的“她”,我开始觉得有点儿紧张。

“你是同性恋吗?”我直接问她。

“不是。”上高中的女儿想都没想,一口否认了。

女儿刚上大一那年,还带我去“Gay吧”玩过。那时的我完全没有疑心,反而很乐意通过这种渠道来了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早有征兆,只是我像鸵鸟一样,不肯接受罢了。

接纳

那封信,现在看来,就是命运的谶语书。

过了天命之年,我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从容面对的——我的网名就叫从容。

可女儿的举动,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之前我当然听说过同性恋,并不排斥这个群体,可我以为,那是别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根本想象不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直到一个月煎熬后,我几乎是以“认命”的姿态,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接受女儿的性向。

最开始,我对还在念书的女儿提出了一个要求:先不要着急找女朋友。女儿答应了我。

当时我谁也没告诉,包括孩子的爸爸。我找不到任何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只能上网反复搜索关于同性恋的所有信息。可了解到的知识越多,我就越感到绝望——性向一旦确定,就很难发生改变了。

慢慢地,女儿的态度也加剧了我的转变,她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对谈中,都在重复论证一件事情:她是认真的。

出柜一年后,女儿把她的第一个女朋友领回了家。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有很长很密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那天她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粉红色的。进门之后,一声怯怯的“阿姨”,让我从心里接纳了她,我好像又多了一个女儿。

后来,她向自己的妈妈出柜,遭遇激烈反对:“要么跟她断,要么跟我断。”只能同我女儿分手。

我虽然替女儿难过,可也没有太在意,我想,女儿得在亲密关系中学会成长。

女儿的第二段感情,维持了3年。她23岁时认识新的女朋友。这一次,我察觉到女儿的投入和认真,便自作主张地偷偷约那个女孩谈谈——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一次受到伤害。

好在这个女孩也很认真。她确认了自己的性向,说想跟我女儿一辈子在一起。

我们母女三人有过一段幸福时光。我做好饭菜,喊她们回家,晚上吃完饭,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像真正的一家人。

后来,她俩一起去了广州工作,租了一间自己的小房子,养了一只小狗。

如果不是女孩的妈妈得了脑癌,这样的平常日子也许可以再过几年。那个母亲时间不多了,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临走前看到自己的女儿结婚。

女孩对我们说,她这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让妈妈高兴的事情,为了妈妈走得安心,她选择形婚。

跟我女儿分手后,她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结了婚,约定婚后不同房,并且随时可以离婚。

我知道,那个女孩从此要背负两份愧疚。她有愧于答应同她结婚的男人,也有愧于我的女儿。

后来她对我说,“阿姨,我跟岚岚分手,一辈子没脸回来找她。”

这次,女儿用了很久才缓过来。

她回到家嚎啕大哭。失恋的苦只有自己咽下去才能消化,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从此,我对女儿的另一半有了要求,我希望她已经出柜,这样就不会因为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跟我女儿分手。

改变

接受女儿出柜后,我也跟着女儿一同成长。

跟她的爸爸谈论时,我基本已经成为一名同性恋知识专家。他一开始也不能接受,对女儿说:“孩子你不要自卑,你长得很好看,有人喜欢你的。”

后来他好像懂了一点,又问:“孩子你是不是想去变性啊,需要做手术吗?”

你看,大部分的家长都不是特别了解,他们的建议不仅不专业,而且非常好笑。我只能反复跟他普及各种知识。

前阵子看《摔跤吧,爸爸》,电视里的阿米尔汗领着他的两个闺女昂首挺胸地走进摔跤场时,旁人都是指指点点,这种感觉我们也经历过。曾经有朋友批评我,说就是你这样的妈妈,才教出了这样的女儿——他当时觉得,就是我把孩子骄纵坏了,岚岚才成了同性恋。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断把同性恋群体的现状和知识分享到朋友圈,曾经批评过我的朋友,开始慢慢理解。那些不理解的,至少能够做到尊重。

我曾经想,如果中国所有的同性恋都能出柜该多好啊,每个人都去影响身边的人,哪怕一个人只能影响10个人,那么7000万同志群体的出柜,就可以换来7亿人的支持和理解,那不就能影响大半个中国吗?

2014年的一天,我看到一个叫《夜夜谈》的节目请了当时同志圈里比较出名的小莉妈妈,她和其他父母勇敢站出来为同志群体说话,我觉得特别感动。第二天我就去搜索了联系方式,加入了她们所在的同志家长群。

从容参加同性恋南京亲友会

一开始,我只在群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向我求助,他们中有想要出柜却不知道如何向父母表达的年轻人,也有遇到子女出柜之后无法接受现实的同龄人。

不知不觉间,我的QQ好友已经从几十人加到了近千人,很多人来了又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做这一切,一开始全是为了女儿。现在,女儿为我感到骄傲,有时候会开我的玩笑。“妈妈,你现在是网红啦!”

我这样做,当然有私心。一方面,我爱她,想得到她的肯定。另一方面,有越来越多的同性恋家庭走到阳光下,我女儿生活的环境不就越来越好了么。

对大多数同性恋年轻人来说,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于他们的家庭。

我见过很多家长使用极端方式。有人直接把孩子赶出家门,切断他们的经济来源。还有人逼着孩子结婚,说结了婚你爱干嘛干嘛。甚至有人想抱着自己的同性恋儿子一起跳楼。

家长群里甚至有些人会骂我们是魔鬼,骂完就把我们拉黑。一开始我会觉得愤怒——他们只愿意用自己前50年的人生经验来判断之后的生活,拒绝再学习和接受新的东西。

随着做公益的年数增加,我平静多了,知道自己不可能帮得了所有的人。

但这些经历也让我完全变成另一个自己——帮助我走出了崩溃、自责、沮丧,让我活成了前半辈子的反面。我至今都感谢女儿出柜。很多人以为我为了包容牺牲了自我,其实,我只是变成了更可爱的自己。

9年过去,到了生日这天,我仍然会把女儿当年的那封信拿出来,细细读上一遍。现在,黄色信封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我仍然会觉得,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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