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晔旻,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文史爱好者。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在科举考试的历史上,一开始实行的是“不问东西南北人,而惟材是择”,但中国幅员辽阔,地域间终究有文教昌明与落后之分,如此也就难免“江浙大省取中人数居其大半,而边省小省或竟至一名不中”的尴尬局面。几经周折,到了清代最终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议定了新的录取政策,即分省取中制。比如顺治四年(1647年)规定,“直隶、各省儒学,视人文多寡,分大、中、小学取进童生。大学四十名,中学三十名,小学二十名。”

虽然如此,各省科举的录取率相差仍旧是十分悬殊的。乾隆元年(1736),曹一士总结,顺天府(大致相当于今北京市)、贵州、广西、四川乡试“不及百人而中一人”;“江南(江苏及安徽)、湖北两处,计合一百五十卷始中一名”;江西“于一百二十余名内中一名”,“山西、陕西、福建、云南四省,现在皆系百名中一”;“河南、山东、广东,皆系百四五十名内中一名不等”。要是再算上文教发达地区读书人众多,从考秀才开始竞争异常激烈,这样也就出现了科举里的“hard”模式。比如顺治十七年(1660年)贵州的乡试人均中试率是江南地区的78倍之多,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为91倍之多,雍正元年(1723年)为67倍之多。

随着有清一代中国人口的膨胀,科举考试的难度越来越高。原因也很简单,朝廷不可能因为科举人口的大幅增加而无限扩招(进士及举人),因为没有这么多空余的官职提供给多出来的新科进士(举人)们。以山东省为例,从1747年到1873年这一个多世纪,乡试的录取率就从1.7%降到了0.5%,而在明代,这个数字曾经高达7.5%。结果,为增加入仕机会,避难就易,前往竞争强度较低的地方考试就变成了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手段,即“冒籍”。

这是因为在清代户籍地应试的制度下有一条变通的缝隙,即所谓寄籍应试之法,指某一考生或其祖、父入籍至原籍之外的另外一个地区,该考生以这一地区的户籍参加考试的方法。

理论上讲,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首先,在年限上入籍至少要在20年以上,或者以田亩纳粮之日为始,或者以庐舍契税之日为始,计足廿年以上者可以申请寄籍应试。第二,由于入籍需要以置有房产或田产为必要条件,因此,寄籍应试也必须以置有房产或田产为前提。第三,寄籍应试一般必须以“实无原籍可归”为前提。第四,寄籍应试的考生必须在取具“族邻甘结”之外,向寄籍地政府呈明其为“寄籍应试”。平心而论,真能满足这个条件的科举考生,着实已与土著无疑。但既然科举名额大致不变,考生愈多自然难度越大,因此那些即使定居已久,已经符合参加科举的条件的外来户,当地土著人心理上往往仍不愿接纳。比如陕西的商州,界连鄂、豫,向有安徽、湖广等省民人前来垦殖,荒山渐成沃土,四方辐辏,生齿日繁。家稍丰裕者,便延师课子,“与商州土著生意向来不能水乳”,每当客籍童生呈请入籍考试时,虽年限业已相符,土著生童也往往以身家不清相攻击,“构讼数年未能结案”。

反过来,对于那些真正的“冒籍”者来说,冒籍的性价比却又是很高的。一方面,如果科举大省的考生冒籍至科举小省,则不但其录取率在瞬间得以提高,而且关键是冒籍者的文化水准往往明显高于科举小省的考生,因此,比较容易录取。另一方面,即使冒籍应试失败,付出的代价也不大。一般说来,这种处罚通常或者只是黜革,或者只是要求改归原籍。而被黜革者甚至还可以进行捐复,即通过捐银而重新“买回”因冒籍而被剥夺的某一科名。这样过轻的处罚力度,实在只能让冒籍者趋之若鹜。

如此的结果,自然是“云、贵、川、广人才寥落,冒籍多一人,则土著更少一人”。原本清廷为了鼓励边疆地区崇文向化,在科举名额设置上往往有优惠政策,比如康熙就增加了台湾府的科举名额,在举人两名之外,“择其文理清通者,酌量宽余录送”,而当时台湾一府三县的汉人总数不过三万,显然是人少额多。虽然康熙特别强调“内地不可援以为例”,也根本无济于事。闽粤士人纷纷东渡,以致台湾府的中式者,“泉、漳(冒籍者)居半,兴(今莆田)、福次之,土著寥寥矣”。同样文教比较落后的广西的情况也差不多,乾隆年间,江南道监察御史谢济世专门上了《请停外省人入籍广西应试事奏折》,揭发某年广西第一名举人是江苏人,第三名举人是广东人,如此下去“将来广西举人、进士必尽为外省人占去”,实在令“土著含冤”。当然谢济世本身就是广西人,自然有乡土情结可能言过其实,但大概情况确是无误。

话说回来,冒籍到此类“蛮烟瘴雨之乡”,虽有科举录取之利,生活实在不便。像当时的广西省就专门规定,“考试中式之后,永不许搬回本籍”(当然实际操作是另一回事)。因此,对于一个旨在考试生活两不误的冒籍者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参加大清帝国京城所在的顺天府乡试。

顺天府乡试在清代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名义上,顺天府是直隶省的一部分,实际上,顺天府尹的官阶与他省巡抚相当,因此开府于保定(今属河北)的直隶总督对这里并没有太大发言权,不过“兼辖”而已。至于顺天府的乡试,不但有整个直隶的士子参加,还有京城国子监(生源来自全国各地)贡监生参加。虽然并非落后边远地区,但作为天子脚下,顺天府的乡试在科举录取名额上始终是全国之冠,譬如乾隆九年(1744年),顺天府乡试的录取名额是213人,比江南(江苏69人及安徽45人)、浙江(94人)加起来还要多。光是其中直隶士子的名额就有102人,其文教、应试人数,乃至赋役征收均不及江浙,结果当时江浙一带乡试录取的比例为145:1;而顺天府的录取比例是20:1。

这样就令“冒籍”顺天府变得非常具有吸引力了,特别是在“天下首邑”大兴与宛平(今北京城区)两县,本来就是四方辐辏之地,五方杂处,籍贯容易混淆,“住居则迁移无定,族戚亦恍惚难凭”,“冒籍”败露的成本就更低了。加上又有“不肖廪生,贪图蝇利,将外省无籍之人假认弟侄姻亲,包揽入籍”,等于是将帮助别人冒籍作为牟利手段,为“获其厚利,认为子侄冒籍,藉其门户以应考,虽易姓改名而不以为嫌”。这些绅衿之户,或者为退居在乡之官员,或者为生员,往往在地方社会有着较强的操控力,即使当地的某些士子明知其与外来冒籍者存在不法交易,却可能不敢告发。结果使得顺天府冒籍之风泛滥成灾,以致被称为“冒籍渊薮”。

这种局面发展到乾隆年间,“(大、宛)两县虽有额进七十五名之多,而土著得在进列者不过二三十人为最”,原因就是“土著士子岂乏能文之人,惟是远方冒籍者倍于土著”。尤其是乾隆五年两县录取的秀才,“新进二十三名,实在通州本地只有三名,其二十名俱系江浙各省之人顶冒”,实在也是令人瞠目,此次童试冒籍现象如此严重,以致引发本地士民强烈不满,“众论沸然,通州本籍之人,甚不心服”也是情理之中。

为规范“首善之地”的科举秩序,清代也形成了一套系统的稽查冒籍现象的政策。除了常规措施之外,最有特色的莫过于审音力度,“该县及该府尹于府县考之前详加审音”,大、宛两县考试童生必须接受官居五品的审音御史的测试,京腔京韵自不待言,若口操江、浙吴音便是冒籍无疑。乾隆时期,清政府还制订了审音御史严格回避的制度,不但需要回避籍隶大兴、宛平人员,亦须回避南方省籍人员,以防止循乡情“明知而故隐之”。当然冒籍者也有应对之法,比如康熙年间的一位冒籍败露者苏亮礼的解释就是“因从江南师传读书,所以我的声音像江南人的声音”。顺天地区的冒籍应试问题如同久治不愈的顽症,这一地区尤其是大兴、宛平两县始终是外来士子冒籍应试的首选地之一。譬如晚清安徽籍的刘秉璋与潘鼎新二人皆曾冒籍顺天应试,而刘秉璋最终还中式进士并成为清末名臣(曾任四川总督),也算一桩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