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们交谈的次数历历可数,关于生死灾难命运纠葛,她从未对我说起过,并且我确信,起码在学校里,她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因为她真的没有别的朋友。我闭上眼睛,很难想象她十七岁稚嫩的心怎样去独自承担有关死亡的沉重预言。

我本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做。我觉得心里有股异样的痛,那一夜整晚失眠。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温雅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书,是故意留给我的。因此,在她的家人来学校办手续收拾她的东西之前,我偷偷拿走了那几本算命书。每一本书都写满了她密密麻麻的笔记,她娟秀的钢笔字淹没了书上原有的铅印字。

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如果她还能活下来,还能醒过来,我一定答应做她的徒弟。

但是,我惴惴不安地等了很多天,却再没见到她。一个月之后,从班主任的嘴里得知,她已经变成了植物人,恐怕再也无法醒来。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我破天荒地逃了半天课。我一口气跑到我们爬过的那座小山上,在那眼山泉旁边坐到天黑日落。

那是九九年的深秋,离千禧年还差一个冬天的距离,而在我的心里,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我曾经去探望过她,那是我唯一一次单独探望病人,也是我第一次给女孩子买花。可是当我捧着一大束康乃馨提着一袋水果来到她家楼下,却犹豫着不敢上楼。过分羞赧的个性让我不敢给一个可怜的女孩送上关切与祝福,哪怕是以同学乃至同桌的身份。我害怕引起她父母的怀疑和追问,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只是我?

念叨着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我把花和水果静悄悄地放在她的家门口,之后悄然离去。后来我想,一定是我不忍心看到僵硬而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的她。一切过往都不会再回来,而我只希望,在记忆中依然保存着她的美丽与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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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年,我并没有去学温雅留下的书。我还有做不完的练习题考不完的试要应对,而且那些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轻易读懂。我试着读过一些篇幅,却发现完全不知所云。也许是我根本就读不进去,因为一翻开书,我眼前就晃动着那幅画面,荒冢,小鬼和黑夜,想起小山上的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就会莫名其妙地痛。为了让自己的大脑清明平和,我不得不把那些书束之高阁。

两年之后我顺利考入北京的一所高校,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像一位错以为到了终点的长跑运动员,一下子松懈了精神,甚至趴在地上不乐意再站起来。像那个年代很多大学生一样,我开始接触网络并沉迷于网络游戏。在游戏里,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看起来很前卫的名字,叫“魔法水瓶”,因为我出生在二月,是水瓶座。

很长一段时间里,朋友们都不知道所谓水瓶之类的星座跟西方的占星术有关。而星座真正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开始稀里糊涂地流行起来,大概缘出于那部描写圣斗士的日本动漫。哪怕根本数不上来黄道十二星座都是些什么,我们还是各自查经阅典并牢牢记住了自己出生时在天上值班的星辰,因为总有人不断地询问,喂,你的星座是什么?

是的,我的星座是水瓶。因为我一时兴起的命名,在游戏里,不得不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回答。有一天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上网,跑到游戏里面乱逛,趁着夜深人静在那里胡乱敲字喊话,像疯子一样大唱情歌,正一个人在安静得只有NPC的游戏世界里玩得兴起,忽然收到另一位玩家的问话。她的名字叫莉莉丝,问题很简单也很直爽:“水瓶座的疯子?”

我慢慢悠悠地敲了一串回复过去:“你是问我这问题的第一千零一个人。”

她很快又发过消息:“深感荣幸!你平时也是这么疯疯癫癫吗?”

我知道她故意错解了我的意思,但又乐得有人陪自己聊天,就回复说:“疯疯癫癫才是水瓶,不是有句广告语吗,不走寻常路!”

我曾经在网上翻过一页资料,关于星座的个性特征。据说水瓶座的人很有标新立异的特质,大概就是常被误认为是火星来客的那种。而我,恰恰不喜欢循规蹈矩,用王小波的话说,就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那天夜里我们聊了很久,并跑到一块儿打怪物练级,导致我的睡眠时间严重缩水。从她的话里我了解到,她是个职业占星师。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有占星这种说法,更不知道那也可以当一种职业来做。她说,占星是西方的东西,就好比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算命,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什么星座决定什么性格那么简单,而占星师说白了也就是算命先生,跟那些批八字的测紫微斗数的应有同门之谊。

我忽然就想到了温雅。距她出事已经两年多了,我早已把她埋在内心的最深处,却不经意地被莉莉丝三言两语挖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曾经遇到过跟你一样的女孩,喜欢研究命运,可惜的是,她没有你这么幸运,可以把这当做职业来做。

莉莉丝一下子来了兴趣,要求我把温雅的出生时间和出生地报给她,她想看看这个“同门”师妹的星盘。可我并不知道温雅的生日,只好把心底熟记的那个八字告诉了她,至于出生地,大概就是我们那座城市吧。我说,是四川绵竹。

她根据八字反推了一下时间,虽然不是很精确,但是仍然勉强起了一张星盘。我没有看到那张盘,即便看到了也看不懂。她足足有二十分钟没在游戏里说话,尔后突然问我:“这个女孩是不是出过什么严重事故?九九年前后?”

我的心像被高压电突然击中了一下,手指都变得麻木不听使唤,虽然急切地想肯定她的判断,敲了半天键盘才敲出几个字:“对对!她出了车祸!”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有人能够准确地论断人命。第一次是温雅,在那座小山上,而我当时坚决并近乎耍赖式的不信。在温雅出事以后,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后悔。现在,又一个温雅似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我信了。

我对她讲了很多,她默默听着。其实我和温雅的故事并不多,能说的无非是那几句。我发现自己这个平时哑巴一样的家伙突然变成了祥林嫂,也许,真的很想转过身,抓住那点溜走的时光吧。她听完之后问我:“你很喜欢她吗?”

我敲了半夜键盘的手指终于安静了下来,犹豫了很久,打了一个字:“是。”

她说:“你把你的出生时间和地点告诉我,我帮你们合盘,看看你们俩的缘分怎样。”

我们俩的缘分?我想,温雅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俩的缘分还可能再有吗?再说,我从未觉得她喜欢过我。我这样问莉莉丝,她却叫我不必担心这些,只需要把时间地点报给她。我乖乖地照做了。接下来,她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猜她真的在给我们“合盘”,就好比中国古人结婚前给夫妻双方合八字看姻缘那样,只是时间未免太久。我一直等到恹恹欲睡,上眼皮跟下眼皮打得不可开交,才见她发过一行字来:“今天累了,改天再玩吧!”说完,她也没等我回答,就悄没声地下了线。

我怅怅然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又看,昏昏欲睡的大脑根本弄不清她为什么会突然溜掉。此后我每天进游戏的目的变成了寻找她,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于是我的游戏乐趣也渐渐消失不见。每到夜里睡觉之前我都会进游戏看一看,发现她不在,就下线睡觉。最后我确定她已经在游戏世界里消失,便全然没了玩这款游戏的兴趣,便跟着同学一起,转战一款全新的网络游戏。

我沿用了以前的名字,魔法水瓶,而且我仍然喜欢在夜里上线,享受清静的感觉。没多久,我开始注意到一个女孩子,她叫黑月。

莉莉丝曾经说过,她的名字来自于占星术中的一个虚点。占星术是根据人出生时天空中日月星辰的位置来预测人的性格与命运,但是在星盘上,除了真实存在的星体,还有些人为规定的特殊记号,叫做虚点,“莉莉丝”就是其中的一个,而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黑月”。

我发现黑月真的很像以前的莉莉丝,白天见不到她人影,每到夜里十二点准时上线。她从不呼朋引伴,向来孤单一人。即使她不是莉莉丝,我也对她这种玩家抱有好感。因为我们同属一类,都是独行大侠。我尝试着去接近她,没多久我们就成了朋友。有一次我问她:“黑月就是占星术中的莉莉丝吧?我以前有个朋友,就叫莉莉丝。”

她那时候正在打怪,听了我的话忽然停止了动作,任凭引来的一群怪物围着自己狂抓乱咬,害我不得不跑过去帮她解围。尔后她突然对我说:“我们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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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猜错,她的确就是莉莉丝。她说自己前段日子搬了家,所以没能顾得上上网。一直以来,她根据占星术寻找最适合自己居住的地方,可星图总在不停地变化,因此她总在搬家,平均一年要搬一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而现在,刚好在北京。我惊喜莫名,向她询问我念念不忘的合盘的结果,她说要当面讲给我听。

我们约定在一家咖啡厅见面。为此,我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借机会短暂告别多日来的蓬头垢面,对着镜子照一照,发现自己的样子还是蛮帅的,尽管眼圈有点发黑。可是当我按照约定时间找到那家咖啡厅的时候,她却没有出现。我一进门,服务小姐就问我是不是“魔法水瓶”。我惊诧莫名,问她怎么会一眼就瞧出我是谁。她友好地笑着说,是一位漂亮的小姐临走时说的,她说有一个男孩子会来找她,这男孩有一米八的个头,略显瘦削,眼睛大大的很漂亮,有股忧郁的气质,并染着淡淡的书卷气。

那一定是莉莉丝。我猜她是从星盘里看到了我的长相。对于她的爽约,我感到愤懑而又不解,好在她托服务小姐转交给我一封信。

我匆匆地回了学校宿舍,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信里用各色彩笔工工整整地画了一张星图,图上有各种符号、英文缩写以及纵横交错的各色连线,其间有个用粗红线着重标出的等腰三角形。那个三角形的顶角大概三十度,三个顶点分别是三颗星体,看起来整个形状很像一个尖尖的手指。

莉莉丝在下面写道:“瓶子,这就是你的出生星图。注意看那个尖尖的三角形,那在占星学上称作‘上帝的手指’,据说是上帝在命运之轮上按下的手指印,指向躲不掉的宿命缘分,和永远无法完成也无法逃避的生命任务。换句话说,是掌管命运的神灵哭丧着脸指给你一条路,这条路漫长深远,荆棘密布,迷雾重重,会让你时刻记住宿命的强大。”

看完这段话,我叹了口气。几年前,温雅用一场灾难让我领悟到宿命的存在,而现在,莉莉丝又以上帝的名义在我心底打下一块宿命的烙印。我的星盘上居然会跳出这样的名目——上帝的手指?

我接下去把她的信读完。她笑称自己是个新世纪的丑女,只适合隐藏在网络后面让人想象她的千娇百媚似水柔情,这次本来下定决心跟帅哥见面,但最终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临时打了退堂鼓放了帅哥的鸽子。

我知道她并不丑,这只是她推搪的借口,因为我记得,咖啡厅的服务员提到她的时候说是一位漂亮小姐。总之,她随随便便就放了我两次鸽子,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在信的最后,她回答了我念念不忘的问题。她说:“你和那个女孩的缘分很深,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至于什么时候还能继续,送你两个字——等待。”

未完待续...